康熙四十七年八月,白露时节,已是仲秋,天气颇为寒冷。
京畿一座占地辽阔的馆邸内,此际却是喧哗热闹着。
这名为「无非园」的豪府现下朱门大敞,大红灯笼亮晃高挂,府内处处张结了绛红大彩,昭告里头有大喜之事。
今天,是靖亲王府三世子庆熠和文华殿大学士千金玉绯雪成婚的吉日,而本为靖亲王府别业小筑的无非园,则由靖亲王作主拨与三子充作往后的新府。
三年前,庆熠科试连中三元,名噪一时,其允文允武的才学轩越群伦,甚受万岁爷赏识,是以初时除了按例授与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之职外,还选为「南书房翰林」,专司陪伴皇帝吟诗诵词、观景赏花等风雅之事。今年初甚至破格拔擢他至一品掌銮仪卫事大臣——该阶等大臣仅设置三人,皆由满清上三旗亲贵担任。
短短三年从六品跳升至一品,庆熠本就璀璨的前程,是更加光芒耀人了!
如今以他庶出身分,竟得皇太后下旨赐婚,特地上门沾光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几乎要踏平无非园的门槛!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与席者皆是出身显赫的王公贵戚、高官世家,可谓冠盖云集。
身为今日主角,庆熠那足有九头身的高姚身躯,魁岸且鹤立鸡群,包覆以簇新吉服,带着一脸狂肆笑意流转于席间,全然不同于平日温文。
在众人眼里,那是他对自己终身大事有成而喜不自胜的证据。道喜恭贺声于是更加不绝于耳,宾客开怀地大肆敬酒,庆熠亦是陈年佳酿一杯接一杯,白净俊美的睑早让酒气熏红。实非海量的他已是微醺了,然而劝酒、灌酒乃至逼酒是酬酢最大乐趣,来赴喜宴的宾客岂会放过这新郎倌!
眼下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抱着一坛酒搁上了桌,大声说:「来!庆熠,过了今晚,你离『五子登科』,可只差临门一脚啦!挣到这地步,你是该好好饮酒庆祝一番!我用『七里红』敬你三杯,你可得全干了,才算得上好样儿的!」
他揭开坛口,霎时酒香四散;酒坛稍倾,一下便把三只排列好的酒杯倒得满溢。
大群宾客立刻围绕过来,兴奋地鼓噪。「干了它,庆熠!干啊……」大伙儿使劲叫嚣,期望看见新郎倌快快举杯,完成这豪气的任务。
庆熠勾扬起漂亮的唇角,干脆应道:「成!我恭敬不如从命!」随即要拿起酒杯。
然而他指尖还未触及杯沿,便让另一个忽然从旁边站出的男人伸手制止。此人相貌颇俊,虽较颀伟的庆熠矮半个头,但身形仍是英挺。
他轻扣住庆熠手腕,浅笑提醒,「不能再喝了,会醉胡涂的。」
「哎唷!这不是皓琰贝勒吗?」劝酒的男人呼嚷,「您三天前才刚当新郎,怎么这会儿不在府里同新夫人耳鬓厮磨,倒上这儿捣乱来了?」打断大家的兴致,可万万不成!
「我跟庆熠十几年兄弟,他成亲我怎么能不来?我今儿个来此的任务,就是要把他『安安全全』地送进新房去!」皓琰挑眉笑笑,「裕贝子,你也真不该,明知我兄弟什么都在行,独独酒量浅,你怎么还拿『七里红』这种烈酒灌他呢?」
裕贝子只是笑,「咱们新郎倌都说行了,今儿喜气热闹,换得一醉有何不可?」
庆熠无所谓地松开皓琰的掌,执起一只酒杯,「皓琰,大伙儿特地上门沾喜气,我这东道主理当让大家开心才是。」说着,形式敬过一圈后,便把酒往嘴边凑去。
「庆熠!」皓琰骤然间又把手挡到新郎倌面前,阻止他把酒送入喉,一脸沉肃地直视着他低声道:「别忘了,你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是醉胡涂了……」
闻言,庆熠稍稍敛去笑容,跟着缓缓放下了酒杯。
「说得是,咱们新郎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哪!嘻嘻……」听闻皓琰如是说,周旁宾客群倒也发出了声音,「裕贝子,你不也说了,今晚可是庆熠完成五子登科的临门一脚啊!你要真把新郎灌得烂醉,铁定令新娘子『大失所望』,说不定五子登科的日子因此延后,你可要变成千古罪人啦!」语毕,众人哄然大笑。
皓琰从善如流地付以一笑,浪荡扬眉,「我呢,也不扫大家的兴;接下来凡要敬给我兄弟的,全由我皓琰包办了!」随后举杯,仰头饮掉桌上的「七里红」,连干三杯,脸不红气不喘。
众人立刻大肆鼓掌叫好。
裕贝子笑圆了胖脸,不多勉强,「也好,三天前的新郎,多少还带点喜气;大家这下甭客气,尽量冲着皓琰贝勒就是了!」
皓琰头一昂,狂佻言道:「只怕到最后,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喝,好大口气啊!」众人大声呼喝,纷纷回位斟满自己的酒杯准备挑战。
喜宴顿时彷如战场一般,气氛加倍滚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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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厅上喜宴的喧哗活络,新房里就显得冷清多了。
「唉……小姐,入门了耶!这下后悔也来不及了。」新娘的陪嫁丫头春儿频频跺脚抱怨。「早知到头来还是要嫁满人,不如当初就——」
「春儿!」盖头下传出清亮妙音打断丫头的埋怨,幽幽吩咐,「你和喜娘都出去吧!我要静一静。」
遣走了喜娘和贴身婢,玉绯雪扯下华丽红缡,让自己离开喜床舒舒筋骨。她已经坐好久了,枯等的滋味真是难受!
成双的喜烛静静燃烧,华雅的屋内高挂缙素腓绡,门窗棂格上贴着双喜字……
就在这里,她要和丈夫第一次见面。
忆想六个月前,皇太后指婚的懿旨宛如平地一声雷无端从天而降,她接得莫名所以,父亲则是焦躁无措地扼腕大叹。
看着懿旨,初次认识「庆熠」这名字的她当时还不了解父亲叹气是为哪般,尔后她才逐渐从他人口中明白,原因出在她夫婿的身世。
玉大学士既为汉人,从来只想将女儿的终身托付给汉家儿郎,来自关外的女真人是压根儿想也不用想;更何况是像靖亲王府三世子那般血统混杂的男人!
庆熠乃靖亲王与罗刹国女子所出,那样殊异的血统用汉人话语来形容,乃谓「半个满清鞑子、半个罗刹鬼子」,简直可说是奇怪到极点的混血杂种!
虽然当时朝廷供职予不少外国传教士,玉大学士并非不曾见过异国面孔,但中土人和外国人相混所出却少有所闻,因为传教士们是不娶亲的。
得夫如此,亲戚表姊妹们一致对玉绯雪投以同情眼光,玉大学士每见女儿更是皱眉沉痛。
玉绯雪自个儿倒不以为意,对这婚事接受得十分坦然。
特别的她,自有特别的想法。
承袭父亲过人才气的玉人儿,外表端庄柔婉,看似一般恪守闺范的大家千金;但在人后,她的心思可灵透绝顶,极其聪明机敏。
接获懿旨那时,她其实才刚尝饮情殇之痛。倾慕的男人选择亲王之女定终身,无奈被抛弃的她原以为今生姻缘无望,险些等着当尼姑去了呢!
一切许是宿命安排、天意所指——
撇去未知的相貌不谈,她的丈夫可是科举榜首,还有幸在皇帝身边当差,想来人品不差;以他的绝顶才学和她的兰心蕙质应和,相信将来会是夫唱妇随的和乐荣景!
吁口气,玉绯雪舒开了眉眼,决定抛除多馀的疑虑。只要他不对她多所嫌弃,她必定松敞心扉全意接受他!
门外陡然传来一阵跫音,她赶忙将红巾盖到凤冠上,坐回床缘。
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脚步有些沉重且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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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虽只见盖头整片的红艳,但玉绯雪心知该是旁人扶着喝醉的丈夫进来了,在外头等着的喜娘和春儿也连忙入内帮忙。
「庆熠,你今天大喜,不该喝得这么不知节制。」搀着新郎进来的,正是皓琰。
「哈哈……大喜?皓琰,你这可在挖苦我不是?哈哈……」庆熠只是大笑,「再说,我还算清醒,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不会分不清的,你放心吧!或者,干脆盖头让你掀,新房也让给你?」
玉绯雪听得眉头紧皱。胡言乱语,夫君当真是醉胡涂了!
皓琰没有多说,只是低声交代喜娘几句让她们退下,又回顾几眼后便离开了新房。一下子,房里就只剩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两人,如案上一双彩绘喜烛般,静默相对。
庆熠从托盘上拿起玉秤;他虽然微醺,但方才的话并非胡言醉语,而是肺腑之言。他目光在玉秤上凝滞良久,轻叹一声,走到新娘面前站定。
玉绯雪紧张万分,心跳急促狂擂如战鼓!
碧绿的玉秤轻轻一挑,便把她从那刺眼的赤红世界中拯救了出来,柔和的烛光再次洒在她用脂粉妆点得馡艳的秀颜上。
她鼓足勇气抬起低垂的头,送上练习了不下十次的唯美笑靥。
映入眼帘的,是出乎意料高伟昂藏的身影,而乍见这个将与她携手走过一生的夫君时,她看呆了,呆得忘了笑。
那是她从不曾看过的俊俏和绝美,如天人般超脱尘俗,无懈可击的俊美!
他的容颜白皙如冠王,脸庞彷若是晶冰精雕细琢而成的天工巧作,棱角分明而美好,直挺的高鼻好看至极,淡红的嘴唇形状优美,尤其浓眉密睫下那一双旁人说的「妖魅绿眼」,恰似两泓静冷的水潭,深邃又明亮……
好一会儿,她才忙低下头,阻止眼光继续放肆地盯着眼前的美男子不放。
啊!胸臆间道不尽的喜悦,澎湃跃动,带着她直飞上青天——
不过,为了扮演好端庄贤淑的闺秀千金,她仍是正襟危坐,任谁也看不出此时她心里高兴与否。
四目交接的霎时,庆熠亦忍不住为所见之脸蛋出乎意料的清丽而动容。
她眉目如画,圆润细致的鹅蛋脸皙白似芙蓉,五官端正清丽,黛眉如柳、朱唇若樱,两翦长翘的羽睫眨动漾着水莹的晶眸……一切一切,皆恰似出自美女图名家之手的杰作。但有一点,是画家之手无法捕捉的——她的眼神!
只见一对无比慧黠盈灵的茶色明眸,流盹间似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深奥巧智,引人向往于探索其奥妙。
她的笑,很美很美,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立即隐没,令他心头一抽,霎时回醒了神。
他稍偏过头,抹去绿瞳里不属于他的娇颜。
「幸会,玉小姐。」他微微颔首,走至桌旁坐下,拿起为合卺礼准备的酒壶斟满一个金杯,独自酌饮,全然没有喝交杯酒的打算。
玉绯雪为他的话稍愣了一下。他称她……玉小姐?合该是博览群籍的优秀翰林学士,好生有礼!是因为彼此初次见面吧?那么自己该回称他什么呢……她开始在脑海反复搜寻。
就在她思索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玉绯雪又愕了一下,她实在不了解新婚夫君究竟在这新婚夜预列了哪些规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三爷。」他称她小姐,她喊他爷,礼尚往来。
「哦?」持起金杯仰头干杯后,庆熠对她投以一记令人心醉的洒脱微笑,「那就由我把话先说在前头吧!往后日子也好过得明白些。」他声音醇厚悦耳,「听着,你跟我生活的时间仅以一年为限。这一年里我会谨守本分不碰你,期满后,我就要休了你。」说罢,他旋即站起转身,前去拉开房门准备离开。
「什……什么?」玉绯雪霎时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能理解。
休了她?他一开口就说出要休了她?
怎么会有一对新人初入洞房,话还没说几句,新婚夫婿就急着发表休妻计画?
「等等!」她被怒火烧得彻亮的棕眸里充斥着疑问,「休了我?你用什么理由?」
「七出中的『无子』。」庆熠的声音沉冷,碧潭般的眼瞳也凝净如冰,「这一年就委屈你,我必以礼相待。你我表面上还是夫妻,这段日子里,我仍然希望能够做到相敬如宾。」
尾音尚飘荡在空气中,他健捷的身形已然消失于门口,不一会儿就听见对面房门开合声。
虽说要保持距离,但为了免去奴才们对刚新婚却不同房的主子妄加猜测碎言,庆熠仍将彼此的燕居安排在同一院落,对门仅十数步之遥,另外下令除各自的贴身仆婢外,其馀奴仆一律禁止入内走动。
他走了。
他……走了?
玉绯雪先是怔了好半晌,尔后气得几乎要跳起!
这算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要和不知是圆是扁、长得像鞑子还是像鬼子的夫婿好好共度一生、不离不弃;他居然大剌剌撂了段不知所云的话后,教她自己看着办?
环视空荡荡的新房,喜烛犹自燃烧,喜幛仍兀自高挂,她的新婚之夜,竟成这般局面!
她气呼呼地摘下凤冠,自行洗去脸上铅华,然后独自和衣钻进喜床上的被窝里,怒气冲冲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就是睡不着。
明天!明天她一定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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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辗转难眠。
万籁俱寂的卯时初,玉绯雪听见了对面房门「咿呀」开启,随即一阵轻捷的步伐走出院落。
夫君起得甚早,不知是要做什么?
急于探究的她等不及春儿前来伺候,便早早起床打理好了自己。
褪下满是金丝银线绣凤的绛色织锦,她从陪嫁的衣箱中挑了件嫩桃红的绫罗绢裳换上,随后走出困顿了整晚的新房。
小院落外,清晨寒冷的金风凛过,长廊未卸熄的灯仍还亮着,偌大庭院里只有几个清早洒扫的仆人,看来莫名地寂寥;而这,便是她新婚生活的第一幕。
哼!玉绯雪鼓起娇粉腮,说什么也不服气!
坷染⊥飞凉一抹昂藏高伟的素自身影,想必就是三爷!她赶紧跟随上去。在追寻白色背影的同时,她也随意浏览路经的庭园景色。
这幢靖亲王府位于京畿的别业馆筑,虽然为了做为三世子新婚居所而大肆整顿过一回,但短时间内仍有未及暇顾的地方;就像被疏漏的庭园,即便是在晨曦未明下走马看花,也能瞧出是多么缺乏照管。
玉绯雪看得拧眉摇头;真是好个荒芜庭园!在这仲秋早晨见之,忒是凄凉!
穿过花园后可望见一落小门院,像被遗忘了似地独立在一角;而挺拔显眼的白影推开门后,留下年轻随侍在门外候传,独自进入。
她好奇走近,瞅见门上的木匾提写着「咏孤斋」三字,听来有些凄凉;料是这院儿的名了。
在门前的随侍见玉绯雪走来,赶忙上前揖身,「夫人,奴才安吉子,给您请安了。」
宏广的无非园中奴仆并不多,全是自靖亲王府调遣过来,对伺候庆熠近十年的安吉子而言都是熟面孔。眼前这身着华服的陌生女子不用多说,想必就是昨儿个才刚进门的夫人了。
玉绯雪优雅地轻颔螓首,仪态万千。「小哥的名儿……叫安吉子是吗?」
「是。奴才名叫安吉子,是爷的贴身奴才,您尽管喊奴才的名儿就行了。」安吉子对新女主人也是必恭必敬。
「那……安吉子,你好不好告诉我,三爷独个儿进里头去做什么呀?」连贴身奴才也不给进,好似里面藏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宝藏,她愈是好奇地想问问。
「哦!也没什么。」安吉子笑答,「靖王府的世子爷们个个都一样,打从五岁起,每日卯时都得起床练武一个时辰。爷这会儿正在晨练,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所以留奴才在外头,待辰时一到,奴才再打好水、准备条毛巾送进去,随后就给爷备早膳了。」
「这样啊……」玉绯雪往里看去也瞄不着什么,于是转头央求,「安吉子,你能不能把送毛巾的事交给我做呢?」伺候丈夫,是身为人妻必须做好的重要功课。
「这……」安吉子为难地搔了搔头,为这要求感到有些头皮发麻。「夫人,爷吩咐过,除非有特别交代,否则谁都不许进咏孤斋的。」
「啊?」玉绯雪听了不禁秀眉稍颦。
怎么这样呢?他们的新房小院不许奴仆踏进,这咏孤斋也要摒绝他人足迹……新婚丈夫未免太爱搞神秘!
虽然心中暗暗碎念,她的笑容依旧保持纯真无邪,继续说服年轻随侍,「可我是他的妻子啊,妻子服侍丈夫本就天经地义,端水拧巾的事让我来也没什么不对。除非他吩咐过你……连我也不能进去。」千万不要才好!
「嗯……爷倒没跟奴才交代过……」安吉子犹疑了一下。
主子才新婚,想必还跟夫人卿卿我我地才是;再说夫人特地放下千金小姐身段前来伺候,主子瞧见了,说不准会乐开怀呢!
简单考虑一番后,安吉子点了头。在辰时前约莫一刻,他让玉绯雪端着盛好清水、白棉毛巾的银水盆进了咏孤斋,自己则在门外等着。
走入咏孤斋,玉绯雪发现院内特别洁净幽致,不同于疏荒的花园,倒是别有一番天地。
踏上走廊再往里头行去,她看见在阳光洒落的空地上,一个高姚敏捷的男子正心无旁骛地挥掌扬拳、踢腿翻跃,招招劲力十足,灵妙生风。未扎成辫的长发束在身后,呈波浪状飞扬甩动,深褐发色辉映太阳金光而熠熠生辉,随着天色全亮,他一身素白更是鲜亮!
那正是庆熠。
每日早晨锻链武术,是在靖亲王严格督促下,靖王府世子们自幼即力行不辍的功课,他亦不例外。
玉绯雪轻靠在廊柱旁凝神静睇,目不交睫。她从未如此近距离目睹练家子的风采;尤其这人体态精健匀称,俊美面孔上的汗水莹亮,在在都令人目眩神迷!
她浓睫下莹亮的眸子眨动间,盛满了由衷的崇拜光辉。
「妻当以夫为天」。眼前这男人,就是她要终生信仰、膜拜的天神,而此刻的她,甘愿成为他最虔诚的信徒。
待结束晨练,庆熠调平气息后发觉黄褐柱子旁伫立着鲜艳的桃红人儿,眉心立刻紧拢。他已经画定这里是私人小院,摒绝未经吩咐的奴仆入内,也不欢迎外人打扰——
当然,这个有名无实的妻子,也算外人。
「是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解开束发的带子让头发透气,长发蓬松披散,丰俊之中更见狂野。
「我、我……」为他的英姿所迷,玉绯雪舌头竟一时打结!好一会儿她才回复平常的灵敏,想起所为何来。「我伺候三爷来的。」
清晨甚寒,银盆已经冽得像是凿冰做成的,水也给冻冷了;她端持着盆子好一段时间,一双柔荑早冷得血液几近凝结了!
她咬牙将没了血色的苍白玉手浸入冰水里,揉拧棉绢,然后双手奉至庆熠面前。
「快些把汗擦干吧!瞧你全身都汗透了,天那么冷,会着凉的。」唇边噙着一朵娇笑,冷白了的温润小脸,雪嫩如白玫瑰。
不料庆熠只是皱眉睨了一眼,对佳人的用心视若无睹,转头含怒大声召唤:「安吉子!」丹田运气的音量雄浑,饶是整个无非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主子的夺魂怒吼突然呼啸贯耳,安吉子虽不解所以,仍马上连滚带爬地冲进庭院里,伏地待命,听王子不悦的斥责。
「你当的什么差?眼下倒敢贪懒了!平时该准备的东西都哪儿去了?」
「咦?」安吉子瞄瞄捧着绢巾僵在一旁的玉绯雪,细声嗫嚅,「可……夫人那儿……」
景况同他所想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主子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哪来那么多废话!」庆熠咆哮打断,目光尖锐得几要刺穿奴才背脊,「还不快去!」
「喳」安吉子岂敢多留!馀音犹存,人已一溜烟地赶去为主子准备毛巾。
随后,庆熠日转过身冷瞠玉人儿,淡淡言道:「至于你,也用不着多事。身为一品官夫人,毋需做这种奴才活儿,我不想让人知道了,转过头来说我凌虐你!」
「怎么会呢?」玉绯雪急切争辩,那双冻得白如纯璧雕成的纤手,始终没有放下。「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伺候夫婿是应该,谁会说话?」
庆熠不多言,迳自攫起她手上快结冰的白绢巾,在她还来不及欣喜的一瞬间,又冷冷转手抛回水盆。「咏孤斋是我独自使用的地方,我会在这儿办公、看书、练武,也会常在这儿进膳,往后没有我允许,你不准随意进来。」
玉绯雪瞠着杏眸,愕愕地听闻成婚不及一日的夫君对她下达「驱逐令」,语调冷淡如斯,顷刻就在两人间落下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可……可如果我要给你送个什么呢?」她努力寻求转圜的馀地,「我或许帮你送些点心、衣服……」
「府里没奴才了吗?你是一品大员正堂妻,那些拉杂事用不着、也不许你做!」他立刻驳回她的心意。「玉小姐,你我都清楚,这段姻缘是错配。我想娶的不是你,正如你想嫁的不是我,现在却无奈要同处一屋檐下,尽量少见面对彼此都比较好,不是吗?」
一段不算短的话语,玉绯雪只听见了一句——
他,客气又礼貌地告诉她,他不想娶她!
感觉心向被狠狠扎刺的同时,她忍不住颤声问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彷佛她身染了什么无可救药的传染病似的!
「一是我心另有所属,另一个原因……我想你自己应该明白才是。」望着她水光泫泫的秋瞳,庆熠不觉放轻声音低语。
这话送入玉绯雪耳内,让她脸儿瞬时惨白!
「原来如此……我懂了。」原来从起跑开始她就摔得一塌胡涂,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一颗心活活惨遭残戮,她也无话可说,只能哽咽无力地带着晶泪,垂下香首。
压下轻微的揪心感,庆熠轻巧翻身跃入长廊,取过贴身随侍送上的毛巾,一面交代,「安吉子,我等会儿要进宫,你留下甭跟了,领着夫人上厅去,让管事召集大伙儿一齐见过夫人。午后就由你驾车,送夫人去王府拜见王爷、福晋。」
「喳。」安吉子受命,又问:「是不是要在王府等您下朝,一同回来呢?」
「不了,我今天不打算回去。」一想到要为这桩尴尬的姻缘回府面见父母听训,他就浑身不自在。「还有,记住,往后夫人一样不许进咏孤斋来。」语
毕,勉力忽视泪盈眼眶的玉人儿,他昂伟身形即快速离去,转瞬隐没在长廊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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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着眼泪出了咏孤斋,玉绯雪快速走回新房,落紧门闩。
坐上床畔脱去绣鞋,她稍稍撩起裙子看着自己的脚,眼泪滴滴晶莹成串,放纵奔落。
丈夫另有喜爱的对象,使她愕然;而他未特别言明的第二个理由,更是教她痛彻心扉!
是的,她没有缠足。
她的脚是自由长大的「天足」——这便是为什么她身为学士千金,品貌皆为上上品,姻缘却踟蹰至今的原因,也是她最经不起别人踩的痛脚。
当时汉族妇女只要家境尚可,几乎都缠有三寸金莲;尽管那是自戕,一生的痛苦折磨,但玉足的小巧与否却是女子将来在夫家地位的取决标准!因此再怎么磨难,为了让女儿未来能够得到夫婿疼宠,姑娘们的母亲仍旧咬牙狠心,幼年便将她们折断足骨包裹起,养成寸步难行的金莲小脚。
玉学士夫人在儿子知躬出世后,因产后调养不当而死,从此没人为绯雪打算这些,她不知不觉地自然成长,直到了解莲足的重要时,已经来不及了。玉大学士心知女儿恐怕难有好归宿,舍不得她出嫁受夫家苦,拖到十九岁都成个老姑娘了,仍不知如何是好。若非天降婚旨,她大抵就要如同含苞无人折的花朵,空等过绽放、盛开,直到枯萎凋谢仍无人知。
比起缠脚女人的残缺,她的健全反成了悲哀。她恨世俗见识短浅,心酸母亲早死离弃,否则她不需要忍受这般苦楚……
据知,满族妇女并不缠足,她以为夫婿不会介意,谁知……
没有裹脚,她并无不对之处;但为了这双天足,她这一生大抵是注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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