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八月二十 壬寅日 执
湖南 靖州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在安平客栈的东厢院响起,一百二十个士兵转眼就将小院包围得密密麻麻滴水不入。士兵人数虽多,队形却不曾杂乱,前后进退井然有序,以二十人为一小队,分为六队,由四面各自包抄过来,待弓箭队选好地势引弓对准屋顶后,最后一小队破开雕花大门,冲入房内。
房内两人正在博奕,闻声回过头来,一脸惊讶莫名,呆呆地看着这些如狼似虎的官兵,不停地眨着眼。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
士兵们恭敬地低头让出道路,居中走来了位黄衣青年。青年举手投足皆带着人上之人常有的傲气,细看却是一身风尘仆仆,不但黄衫上尽染尘埃,连束发的白玉冠都蒙了层浅黄。他本是个俊俏刚毅的美男子,此时眉宇间又是倦怠又是忧虑,脸绷得紧紧的,哪还有半点美男子的丰神。
对奕的两人互瞧一眼,锦衣的那位勉强笑了笑,站起来拱个手。“这位官爷,小民作买卖的一向守法,不知哪里得罪了官爷,劳动您老人家的大驾?”
黄衣青年皱了下眉,有些憔悴地看着锦衣人。“‘宣’公子,莫折属下福份!请别再这么说了。属下只想问问你老人家——玩够了没?!可以回去了没?!”
“宣公子?”锦衣人与白衣人对看一眼,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黄衣青年不住冷笑,丈量这两人又在打着什么主意时,锦衣人慢吞吞拱手道:“官爷,小民不是您老人家口里的宣公子。”
“您老人家才别再开玩笑了!”黄衣青年险些拍案,咬着牙一字一字磨出来,额角青筋直爆,“两个月!!都快两个月了!!你可知我们有多辛苦才瞒过天下人?!你再不回‘家’,消息走漏,天下不乱套才怪!!!”
锦衣人干笑地看着黄衣青年几乎指到自己鼻子上的中食二指,怯怯地伸了根手指,轻轻推开。“可是……我真的不是你们口中的宣公子……”
黄衣青年气冲冲打断他的话。“宣大公子,您要挑白了说属下也奉陪,从你们在潇湘山庄搅了秋莫群的论剑大会,我们就一路跟上你了。暗流与神仙府合起的情报网你该清楚它的威力吧,这次不但属下前来,连‘靖叔’也来了,所以闲话请免!!撕下面具跟属下一起回去吧。”
“官爷请听小民说完一下吧。”锦衣人哀哀惨叫,扫了眼周围训练有素的士兵一眼,又有些心惊地咽了口口水,在耳畔摸索着。“官爷,您要找的那两个人,可能三天前就跟丢了。”说着,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黄衣青年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具下那张平凡而微带市侩的脸,全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位神采风流,耳畔嗡嗡作响。在不信自己再次上当的同时,忍不住走上前左顾右看,自颊畔到耳后,伸手不住揉擦捏扯,好确定这人脸上没有第二张面具。
锦衣人尴尬地任他施为,示意白衣人也除下面具,面具下的脸同样平淡无奇。“官爷,三天前我们也在长新客栈歇息。那天半夜里,突然有两个人将我们摇醒,可能就是你们所说的宣公子吧。他们给了我们两锭金子,要我们穿上这两套衣服,带上这玩意儿,往北方走上五天……”
黄衣青年试了半天,沮丧地承认这张脸的确是这人的真面目。这时,他身后一位羽衣博冠的男子也俯过身来,小声道:“世子,那日这两人所住客栈,的确有两位身形高大的商人……”
黄衣青年回瞪男子一眼,险些咬崩一口银牙——他一进门就有了先入为主的意念,不曾细看。此时听了这锦衣人与自家下属的话,再看看这锦衣人,身形虽然也是欣长高挑,比起自家主子却是矮了点,也瘦了点。要知这易容之法,让人变高变胖腰间脚下塞些布条就可以,变瘦却不是三两天就可作到的。心知这两人说得不错,自己果然是上了当!
“可恶!”想到气处,青年不由狠狠地击着拳,眉宇间哪还有那些倦怠忧虑憔悴的,低着头,阴郁地打量着这两个替身,看来就要迁怒于这两人了。
天降无妄之灾,果然不该贪那便宜。拿着棋子的两人心下惨叫,双腿打颤,脸上却还得挂着僵硬的笑容。
锦衣人直接面抗青年的怒气,更是僵得几乎都要哭出来。“官爷,那宣公子是您的主子吧,他老人家可是打着包票说干这事绝不会有危险的,不然给我们个天作胆都不敢来糊弄官爷你老啊。您就瞧在你家主子上,饶过我们吧。”
黄衣青年脸色阴晴不定,心下即气着这两人坏了自己的好事,又不想违背主子的命令,心思辗转不定时,锦衣人又讨好地小声开口。
“官爷,若小民能提供那位宣公子的行踪,您老是不是能放过小民?”
有些厌恶地看了眼锦衣人,受不了自己主子的衣服被这等猥琐小人穿著,黄衣青年皱眉。“你知道些什么?——先将这外衣脱下来再说。”
锦衣人见求生有望,哪还顾得了一件外衣,连忙脱下,小心地叠了起来交给黄衣青年。黄衣青年微侧个身,身后自有人接下。
“小民第二天起得晚了,比宣公子他们走得晚了点。正好听到他们俩在向掌柜的问去三都哪条路比较近……”
“三都?!”黄衣青年一怔,心下想了想地形走向,双掌一击。“可恶,居然去云南!!”
……
黄衣青年和他那一众官兵们在得到情报后已经撤离了安平客栈,东厢院又恢复了平静。
确定官兵们都撤离了之后,一直坐在椅子上闷不吭声的白衣人手一扬,不知何时,拿着一柄玉骨冰丝,三十三道扇骨,鲛绫上坠了轮映海明月的扇子,晃悠悠地扇了起来。
只穿著中衣的同伴瞪了他一眼,腰一直,哪还有半丝猥琐,眉目流动,清冷漠然,那张平凡的脸此时看来竟是高不可攀的傲。
白衣人狐狸眼儿一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同伴,站起身缓缓凑近。“祈这家伙不可原谅,居然想用哀兵之策来哄朕~不过……就凭他敢叫你脱了衣服一事,朕已经决定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之一
八月廿一 癸卯日 破
“嘀答嘀答——”方方入秋时分,恼人的寒雨却早已下个不停,絮絮叼叼,细细微微,风一吹就粘了一身,挡也无从挡起,令人湿答答的,再被冷风一吹,绝对称不上舒服。路上行人缩头缩脑,油伞微倾,尽量将身上衣物再裹得紧些,呵了口气,又是一个寒颤。
官道上远远驰来一匹骏马,轻快干脆的马蹄点在泞地上,泥浆飞溅,声如雷鸣,在这一切色彩都是缓慢阴晦的天气中,令人不由目光一亮。马上骑士却不住皱眉,在心中咒骂这见鬼的天气。所以,当他见到官道旁的小酒馆时,微一沉吟,便勒马决定进去暖个身子。
绵绵的阴雨让小酒馆的生意出奇得好,小小屋子中,几张桌子都挤满了人,掌柜的甚至还在柜台边搭了几张厨房烧火放菜用着的木凳,也坐满了蓑衣笠帽的旅人。骑士立在门口,微微皱着眉打量,漠然无趣的眸子扫过,抿紧的唇角又下撇了些许。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不用说话便是一身的孤傲绝情,但凡望向他的人,与他那蒙胧迷离的寂静眸子一对,皆是寒意一颤,急急低头。小酒馆外凄风苦雨,小酒馆内似也冷风残雨,本是热闹的气氛不知为何渐渐静下。
转目四顾,没个空位,又见众人反应怪异。骑士慢慢地扬起眉,金缎银饰的马鞭轻敲下掌心,准备离去。
“喂,姓谢的,这边。” 清朗带笑的声音不是很大,此时响起,极是突兀,话中语意听来似是不客气,但由此人叫来,却是亲密的表现。
骑士正是姓谢,闻言眯起眼来,定睛打量,这才见靠窗一桌坐着三人,居右一位年正弱冠,一身紫衣白裘,袖摆处却叮叮铛铛挂了许多细小铜环,连束发的簪子上也垂着七个铜环,正举杯看向自己,一脸优雅从容的笑意。
旁边坐着两位青衫秀士,却是他不认识的。
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此人,谢姓骑士看来总在魂游天外的眸子微微一亮,多了分淡然欢喜。马鞭顺手插在腰间,走了过来。“久违了,沈。”
沈姓少年露齿一笑,向旁边两位同桌的客人抱歉颔首。“他乡遇故知,两位不介意在下在这里再添一份碗碟吧。”
青衫秀士闻言,微微摇了摇头,自动将自己这边占了大半桌面的杯碟碗勺收拢了些。
沈姓少年再次向两人抱歉地笑了笑,招呼小二添副碗筷再添几道菜,这才请谢姓骑士入座。
虽说是两人是他乡遇故知,却也不似是极亲热的伙伴,尤其谢姓骑士,除了初见面的招呼,连寒喧都没有一声。沈姓少年见怪不怪,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目光柔和而喜悦,似是心满意足。
官道旁的小酒铺,能点的也就那么几样卤味咸菜,顶多热炒些生菜什么的。小二很快就将沈姓少年要的菜送过来,桌面立时盆碟相堆,菜汁溅敞,拥挤得不象样。但在这种时候,任你王公贵族也作不出更多的强求,谢姓骑士无甚不可地开始下筷。
他吃起菜来细咽慢嚼,速度却极快,三两下便风卷残云。沈姓少年陪着吃了几口,停着斛酒时,歪着头,随意问道:“谢兄如此风尘仆仆地赶路,不知欲往何方?”
谢姓骑士进食告个段落,闻言微一皱眉,淡淡道:“论剑大会。”
旁边那两位青衫秀士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
“论剑大会?!你说君山重九论剑大会?!”沈姓少年咳了一声,脸上表情怪异,似笑非笑。“难道谢兄不知道么?”
谢姓骑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刚从南疆赶回来。”
“哦……”沈姓少年点了点头,突然撇开头闷笑了起来。
谢姓骑士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又是尴尬又是羞怒,喝了声。“沈焱!”
“别误会……”沈焱才说半句,又噗哧噗哧地笑了起来,好半天才止住。“谢兄莫误会,我不是笑你,只是想起此事便觉有趣……谢兄可知君山潇湘山庄的秋庄主,曾宣布要在重九论剑大会前借着地利先办场小论剑大会,为他独女秋离衣招亲?”
谢姓骑士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想了片刻,点头。“有听过。”
沈焱又笑了起来。“秋庄主要办小论剑大会,武圣庄柳残梦作为他的儿侄辈,自然也该出席捧场。结果柳大少竟与人合谋,帮助一个白衣小子赢了这场大会,又哄又骗地让秋庄主在天下英雄面前承认了这桩亲事的有效。”
谢姓骑士不耐地皱起眉,无聊的眼神送过,似在说,阁下何时也变得这么东家长西家短了。
“接下来才是重点~”沈焱笑得阳光万里。“你道那白衣小子是谁?!她就是秋离衣本人!这下可好,秋庄主曾被柳残梦激得板上钉钉着说——这白衣小子不死,秋离衣绝不另嫁他人!”
“咦!”谢姓骑士听出奥妙来,不由问道。“那结果……”
“结果自然是秋离衣自己娶走自己,秋庄主招亲的如意算盘打空,又丢了个大脸,那个火气之大,如果柳大少还敢留在当场,保证会被拆成十七八块拼也拼不齐——你没在场不知道,秋庄主平日望之俨然既之也温,那天破口大骂声震群峰,连悟心大师的狮子吼都比不过。柳大少不是笨蛋,当然是连夜远遁,放话说十年之内绝不再进君山一步,以为谢罪。”
“柳残梦跑了?”谢姓骑士没想到堂堂武圣庄庄主居然也会干出如此无品之事,不由哑然。
“现在你知道了吧,论剑大会的主办人都跑了,还能论什么剑,大家只有将此事归入人力无法抵挡的天灾之流,顺延一年,明年再开,地点么……当然不会是在君山了。”沈焱说完,想想这般滑稽之事,又见谢姓骑士那受到打击的脸,终于拍案大笑。
两位青衫秀士相顾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谢姓骑士千里迢迢从南疆赶回中原,便是想参加这江湖中最出名的盛会,一睹天下武学。没想到居然会碰上这种乌龙理由而改期,目标丧失,不由闷闷不乐地咬着根咸菜,嚓嚓嚓嚓一口一口啃着。
沈焱并不太在意这类争强之事,倒还笑得开心,又吃了几口菜,闲扯几句后,打量着谢姓骑士,突然眉毛一动。“谢兄此来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谢姓骑士瞄了眼自己麂皮靴上几道匀称划痕,又皱起眉来。“没什么,路上遇到些神仙府的人,起了冲突……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人,一路搜寻,闹得很大。沈兄孤身一人,遇上还要小心一二。”
听到神仙府三字,两位青衫秀士又抬起头来。
沈焱挑眉饮了杯酒,笑嘻嘻对神仙府这倾权天下的名字全不在意。“有劳谢兄关注,小弟还有几手自保之道……对了,这君山是去不成了,不知谢兄接下来要去何方?”
“这……”谢姓骑士停着犹豫,慢慢道:“在下尚无目标,或会直接回北地。”
沈焱又饮了杯酒,放下杯,琥珀色的眸子不住游移,不知在思量什么,落在谢姓骑士脸上时,抿了抿唇,微笑。“哎,谢兄难得出门一趟,就这样回去岂不太惋惜了。再往前便是宜昌,太白有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不知谢兄可有意与小弟前往三峡一游?”
谢姓骑士一脸无趣,不置可否地抬头,看来便要拒绝。沈焱转着手中小巧的酒杯,漫不经心道:“过了三峡,就是剑阁。听说巴蜀龙头剑门一派重九将在剑阁办场论剑大会,与君山武圣庄五年一度的论剑大会争锋。原本哪方才是盛会哪方才是热闹是明眼可见的事情,可是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君山的办不成了,纷纷赶往剑阁。计算时日,现在动身么……好象还是赶得上的……”
谢姓骑士还是一脸的平淡漠然,全无异像,唯有一双无趣的眸子,突然间莹璨辉煌,益发漆深摄人,重彩中是压抑不住的激昂热意。
沈焱见他果然被自己这么几句话钓了起来,叹了口气,眸中尽是笑意。
“对不起,打扰了。”在旁侧耳倾听着的青衫秀士突然开口,略带不安地自我介绍。“在下姓叶,单名一个浩字。方才失礼,一直在听两位的谈话,还请恕罪。”
谢姓骑士目中激悦的光芒又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趣,撇开头不睬那二人,沈焱见状回以一笑。“哪里,是我们说得太大声打扰到两位了……叶兄有何事欲见教呢?”
“是这样的。”叶浩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比划着手上的筷子,甚为踌躇。“在下粗谙一些武功,慕太白之高义,遍干诸候,意欲仿之……唉,说白了就是好凑热闹,所以才来君山……但这次君山论剑大会,正如沈兄方才所说,办不成了。在下正想转道剑阁。没想到……前方居然有神仙府恶人当道。”
说到这,叶浩旁边那青衫秀士突然呛了一声,有些狼狈地放下酒杯。
叶浩若无所觉,继续低着着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道:“听了谢公子说,神仙府在前方挡路搜人,这神仙府……权大势大,我们这升斗小民是惹不起的。可是,我们……你瞧我们这身形,与谢公子差不多吧,看来又有点身手的样子,不是妄自菲薄,多少还是怕会被找麻烦……这样一来,不死也得脱层皮,就算运气好,解释得通,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到时论剑大会一过,却不是叫人扼腕么……”
沈焱好耐性,听着他叼叼絮絮地说了一大堆,总结。“所以叶兄想说什么?”
“惭愧惭愧……”叶浩干笑几声,似想伸手去擦把汗,又觉不合仪,手足无措地放下筷子,咳了几声,突然大声道:“瞧两位身手不俗,气度非凡……在下希望能与两位同行……”
“好啊。”
“呃——”没想到沈焱回答得这么干脆,还准备了不少说辞的叶浩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沈兄!”谢姓骑士回过头来,不悦地看向沈焱。他不喜与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同行。
“没关系,小弟觉得他们挺有趣的。”沈焱笑嘻嘻地说着,看了眼窗外,再次抚掌,大笑。“天亦知心,瞧我们这一说好,雨也停了。既要赶路,不妨趁早,小二,算帐啦~”
一行四人上路,谢姓骑士生性孤傲,非看得上眼的人,他是绝不与之相谈,一路并行至今,叶浩都还不知他的名讳,只能称其谢公子。沈焱却是与谢姓骑士截然相反的人物,言笑晏晏,口角生风,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三两下便混得很熟,他眉长目秀,乍看是带着阴柔的秀丽,弯唇笑起,却是灿若春阳,极为炫耀。
相比之下,叶浩及他那朋友宣逸便显得平凡无奇,触目可忘。五官不能说是难看,但太嫌平淡,少了几分气势。
也不知运气是好还是坏,他们这一路行来,马蹄急催,居然没有遇上半点麻烦,谢姓骑士所说的神仙府也没见到半点蛛丝马迹,眼见天色已晚,却因赶路错过宿头。沈焱正思忖着是要再赶段路看会不会遇上人烟,还是在前面那片密林中歇息时,叶浩说,这条路他走过,往宜昌的话怕得再走百里才能见到市集。
当下一行四人便在林中歇下。
既要过夜,就得有所准备,谢姓骑士去捉些野味,沈焱采摘山果,叶浩与宣逸身手平平,只有去捡柴火的份。
“沈公子的手艺果然一绝,这化子鸡外层泥巴用果叶重新包了,埋入地下,烤熟时未入烟火,却深含酒果之香,鲜腴肥嫩,甘醇多汁,怕是丐帮亲自动手烤的也不过如此。”叶浩吃完半只鸡,赞不绝口,听得沈焱眉开眼笑,频频劝他再多吃些。
宣逸坐在旁默默吃着,一声不吭,听着两人对话,嘴角不住抽动。过了片刻,突然道:“沈公子,你再打只山鸡,让我来烤吧。”
“嗯?”沈焱一呆,叶浩的笑脸却垮了下来。“宣,别乱来!”
宣逸剑眉微锁,有些伤心地看着叶浩。“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斩钉截铁的回答!
宣逸显然想到某事,讨好一笑。“浩,别用一次失败就否定我的努力~~那次烤鱼是失误,是火候问题而已。你想这化子鸡作来没那么麻烦,不过洗净内脏,塞入调料,再用稀泥和上,包些果叶,埋到地下……如果连这些我都作不好,简直是有辱我的……名誉!”
叶浩只是冷着脸不应声,生怕一时松口,换来自身不幸——不用想,这家伙会想烤化子鸡,一定是要自己当实验品的,这化子鸡可不比烤鱼,这么大的一个,教他如何一口吞得下……不干!
沈焱瞧着他们吵吵闹闹,也觉有趣,笑道:“不过就是一只山鸡而已,两位不用吵了,我让谢……”他转过头,却见谢姓骑士不知何时已靠在树杆上抱着长剑睡着了。
“这么快就睡着了?!”喃喃自语了声,沈焱无奈地耸耸肩。“那我去打山鸡好了。这小子两位多看着些,不过不要靠近。他树敌太多,睡着时尤其危险,不小心被他当成敌人杀了可就太冤了。”边说边嘀咕着,要走时又交待了两人一遍别靠近,这才离去。
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为强出头。
那只惊天地泣鬼神的化子鸡最终命运如何,沈焱不知道。他在看完宣逸炮制过程,就立刻巧舌如簧寻了个籍口离去,独留叶浩一人脸白若纸地强撑在宣逸身旁,大有可能命若残烛。
他终于明白叶浩之前死活不答的原因何在,也明白事上有些事是绝不能多口多手多管闲事。无奈情天恨海,错恨难返啊……抬头,为半空中可能死不瞑目的山鸡冤魂默祷片刻,摇头叹息,黯然离去。
脚步经过谢姓骑士身边时,顿了一顿,不意外见到那熟睡之人眉角一跳,握在剑柄上的右手手腕无意识中微抬,与剑身勾成奇妙的弧度——正是他仗以成名的善慧剑法的起手式。
欢喜、离垢、发光、焰慧、极难胜、现前、远行、不动、善慧、法震……十境法地
——十地剑宗
……难说是一种什么心态,让他突然决定继续站着不动。明知这个名动江湖的煞星孤身独往,遍地敌踪,连睡梦中亦不忘防身。传说中,他一旦出手攻击,天下无人可全身而退,之前数次相逢相处,也证明流言亦有其可信之处。无端找扁实是蠢材……
理智一波一波地分析,他的人却还是懒懒散散地站着,不远,不近,共吸一尺见方的空气,连护体罡气都没运起。
在赌吧!赌自己对他的真诚,赌这人确实将自己当成了朋友,赌——他不会出手。
他的右手还是握在剑柄上,不松不紧,暗夜中,泛着冷白的血泽。骨节分明,肌理细腻,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剑客的手……
放缓呼吸,让真气在体内缓缓流转,彰显自身的存在。沈焱有些好笑地发现自己还能发现这么多无聊事。
眉角慢慢地垂下,缓和了空气间的煞意。沈焱心中一喜,知谢姓骑士的意识已承认了自己的存在,不由微微一笑。
当他笑起时,一阵轻风拂过脸颊,凝滞的气息再次流动。他可以感觉到,谢聚在右手上的真气已经散开了。他的手还是握在剑柄上,却没有之前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谢的脑袋依然挂在剑柄上,此时看来,却是人畜无害得可爱。
喜悦自心底横生。沈焱知道,以谢树敌之多又独来独往的性子,能在睡眠中让自己接近,正代表谢的信任……
唉呀,真糟,怎么感觉就好象驯服了一匹野狼,让它乖乖趴在自己脚下任自己抚着它茸毛的得意感呢?不怀好意地嗤笑着,沈焱歪头打量了谢姓骑士片刻,干脆就在他身边坐下。
谢的手又微微一动,没有醒来。
沈焱苦笑着地自尊臀下拉扯出一个被压扁的包袱来,松塌塌的没多少东西。他顺手捏了捏,却按到厚软的感觉,依着大小质地,可能是条披风。
看了眼谢身上那单薄的衣料,沈焱想到他说过,他刚从南疆赶回来……
“……认了我这朋友,是你有福哦~”小声自我赞美着,沈焱拿出那条披风,为谢披上。
无意间触上谢的颊,冰滑坚硬的感觉,有如玉石。
沈焱急急收回手,见谢没有被惊醒的状态,这才吁口气——天哪,谢潜意识里承认了自己是一回事,一觉醒来稀里胡涂一剑砍出又是另一回事,幸好天公疼憨人哟……
靠在树杆上,怔怔地看着谢的睡脸,沈焱的半张脸隐入黑暗里。
暗夜中,火光渐弱,明灭不定。
一声轻叹,不知自何人嘴里发出……
之二
八月廿二 甲辰日 危
一早,四人正傍着树杆睡得香时,一连串马蹄声踏破草丛上的寒露,惊起宿鸟‘噗嘎噗嘎’,鸟羽漫天,落叶无数,树下的四人齐齐惊醒。
“……爷,就是这几人,昨天跑得太快了,属下花了一夜才找到……”
然后又是一阵杂乱。
“搞什么鬼啊!!”潇洒英俊从容优雅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沈焱沈大公子,若要说有什么要不得的毛病,那一定是睡眠不足时性比夜叉——难得辛苦奔波中能有一夜好眠,若有人不知惜福敢破坏这小小的幸福,这个人一定会遭天遣!
痛苦地睁开一只左眼,瞄了瞄,一群高头大马……不不不,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人们,一字并排挡在眼前,长长的黑袖飘着飘着,袖摆上小小的火焰图腾瞧着实在很碍眼。
呻吟了声,沈焱决定闭上眼。
神仙府,神仙府酒色财色四部里的气部,使者服饰便是——黑衣,绣焰,焰分五色,以金为尊。
原来麻烦不是不来,是自己跑得太快了。
叹口气,转回身用力揉了揉脸,既然要对上又不打算杀了对方灭口的话,那保持一些形象留人打听还是有必要的。
“小子你给我转回身来,本座有话有问……”当他心虚,为首绣着金焰的黑衣大汉策马向前,欲伸手按向沈焱肩上。
“……蠢材,别碰我!”沈焱突然沉下脸,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形已如游鱼般滑出大汉的掌下,广袖飘飘,拂过处地上猛地窜起一排金黄色火焰。
大汉不意有此变化,避之不及,狼狈地翻身下马就地滚开数丈,耳边听着马出发出凄厉的嘶鸣奋蹄奔跑,跑不过三丈,轰然倒地。
金黄焰火消失,焦骨的骨架出现在众人眼前。大汉看得心胆俱裂,不敢想象自己若反应地慢了点会是什么下场。
慢慢将视线转回紫衣华服的少年身上,少年微弯着唇角笑得灿若春阳,眼底眉梢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孤冷萧寂,哪还有半点之前的散漫及无赖。
那等装饰,那等身手……他奇怪自己为何没有想到,从昨天教中得到那北方来人的消息时,他就该有所预感。
目前江湖上称奇称最,独往独来,占尽一代天骄风流的那四位高手。
“你……你是南离火沈焱。”
“正是沈某。”沈焱很有风度地行了个礼。“不知大侠有何见教?”
大汉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目光转向沈焱身后,站得如标枪般笔直的谢姓骑士,露出个比哭还惨的笑容。
“北绝……绝情公子谢长缨。”
谢长缨淡淡地打量了他片刻,无聊地移开目光,看着天际。
“好,好!南绝与北绝都在此,那另两位想来就是西绝卫公子与东绝慕容公子……能遇上四位,在下败得不冤,要杀要剐,由得你们!”
沈焱眨了下眼,无意为宣叶二人辩白,只是用小贩挑菜的眼光丈量着大汉。“四位?——大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若说要杀要剐的话……”在大汉左边踱了两步,右边又踱了两步,皱眉。“瞧你这一身粗皮,也不知多久没洗过了,全是黑垢。皮脏肉粗也就罢了,偏又一身肥油,榨了只剩肉渣,不管红烧闷炖全不合用,怕是臊气冲天的。杀你作甚,去去去……”说到后来,竟是一脸嫌恶地挥着手让大汉快走。
大汉听得齿冷,一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坚决不走?他是不怕死,可不代表他不怕死后被人物尽其用的宰了吃;这样就走?那他与神仙府的名声要往哪里搁去……正苦恼间,却见沈焱一脸挑剔啧啧,继续将目光向自己下属们移去,不由打了个寒颤。
罢罢罢,一人作事一人当,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了自己的颜面连累了属下。大汉一挫牙,喝道:“好沈焱!我石豪承了你这个情,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慢走,不送。”人群都已离开树林十来里了,沈焱才反应过来似的,打了个哈欠,对着空气欠了个身。“……好困……”
谢长缨手上拿着自己的披风,表情有些怪异,见沈焱回过头来瞧见自己时,笑得得意,心下窘迫,草草点了个头,转身隐入树林。
“谢公子怎么了?”事情发生得太快,等宣叶二人打理好自己过来时,那群黑衣人都走了,连烧焦的马尸都在沈焱的暗示下一并带走。两人不知发生过什么事,还能笑得平静,只对谢那奇怪的反应感到好奇。
“没什么~”沈焱说是如此说着,脸上笑得灿烂无比。“哎呀呀呀,真是很有趣的事情呀~~~~”
八月廿三 乙巳日 危
“山桃花红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偎侬愁~~~~”扬着马鞭,没个正经地唱着竹枝词,沈焱突然一拍掌。“哎,再往前就是宜昌,我们可以直接见到三峡之一的西陵峡。小谢,你有来过三峡么?”
谢长缨无趣地看着孤天远影,没反应。
“小谢!”
“……”谢长缨转头。“小谢?”
“对。”沈焱小心地打量着他。“你不喜欢在下这样唤你么?”
“……不。”谢长缨转开头,默认了小谢这个称呼。
自从昨夜被沈焱当成小鬼一样照顾过后,谢长缨就突然矮了半个头,无法与沈焱平坐平起。沈焱处处摆出一副大哥的样子,叮咛这个叮嘱那个的,简直是把谢长缨当成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子。偏偏谢长缨嗜武如痴,对日常生活是得过且过从不计效的,自然有不少毛病供着沈焱挑,两人关系这一涨一消,就变成这一面倒的状态了。
“那小谢,你到底来过三峡了没?”
“三峡……”谢长缨抿着唇回忆……回忆……回忆……
沈焱咳嗽。“……既然没有印象,那就当第一次来好了。”
谢长缨默默不语,专注地看着沈焱。
“你料你便来过也搞不清这三峡有些什么风景儿,嘿,你有福了,有我放舟三次的前辈给你介绍。记得我邀你来时念过太白的诗么。这三峡顶出名的便是猿鸣了。每到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凄啸;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渔者歌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唉,古往今来过三峡听猿啼能不感而泣者,鲜少……”
“想到了,我有经过一次。”谢长缨突然开口,一脸恍然的表情,浑不知谈兴正浓摇头晃脑的沈焱一张俊脸极度扭曲。
“你……你刚才没说话就是在想这个?!”沈焱气结。
点点头,谢长缨在点头时悄悄睨着沈焱的脸色。
“那我刚才说的你全没听到了!”沈焱看着手中红彤彤的珊瑚鞭,突然有种冲动……
“抱歉。”
……多么干净利落的道歉!你不会磨蹭几下或不要道歉好了,这样我发火也可以师出有名——发现自己的火气就这么一下子被浇掉,沈焱欲哭无泪。
他太伤心了,所以他没有发现,谢长缨在他垂头丧气的同时,唇角微微弯起。
——蠢,当真将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了不成?
这般得意忘形,不气他一下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沈焱一路只顾着谢长缨,自然冷落了宣叶二人。两人的马本就不及沈谢二人名驹之神骏,慢慢地就越坠越后,勉强保持个跟不丢的距离,闲闲散散地相互细语。
确定这种距离沈谢二人不可能听到己方话声后,叶浩开口。“神仙府一事,你看如何?”
宣逸笑嘻嘻地拿了把纸扇在手中转来转去。“浩,你要听实话么?”
“……当我没问。”叶浩果断撇开脸。
“哦哦~原来浩只想听我的甜言蜜语,并不打算听实话啊,明白了明白了~”抛个如丝媚眼,宣逸说得又轻快又轻佻,比唱的还好听。
叶浩面无表情,任他一人唱独角戏。
过了会儿,戏谑声渐止,叶浩再次开口。
“真要与他们一同去剑阁?”
“反正都顺路,自剑阁过岷山也可以往昆仑啊……虽然官道少了点。”
叶浩又沉默下来。“你想去看高阳台?”
……果然是明毫秋毫算无遗策的家伙啊。宣逸苦笑的同时,马屁飞舞。“怎么会呢,我只要有浩在身边就够了,管什么巫山云雨楚王春梦,还不是黄梁一梦,根本就不可能见到瑶姬的~~~~咳,你瞧我像是那种带有意淫的龌龊念头的人么……”
“不好意思,你说得正是我想的,我就是你说的那种龌龊人物。”叶浩回眸一笑打断了他的话,眼波极尽温柔缠绵,宣逸却像被鬼捉到一样,惨叫。
“浩~~~~!!!”
这声惨叫引得路人尽侧目,连远处的沈谢二人也都回过头来。
叶浩一脸迷惘地回望着众人,见大家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不由窘迫地垂下头,看着马缰,过了会儿,十分老实地脸红到耳根。
于是众人歉意笑笑,纷纷收回目光。
无声地叹了口气,叶浩觉得自己装腔作势的本领越来越强,快赶上某个姓柳的骗子。“宣,你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好。七夕拐你出门时,没想到会走了两个月都还到不了昆仑。瞧他们找你找得这么急,或有什么要事需你决定的。”
宣逸惊魂初定,摆摆手,偷笑。“放心,才两个月,还榨不干宝与祈的。我行事分寸,你又不是不知。”
“你的分寸……”叶浩嗤了一声,但知他即这般说,定是另有安排,当下也不多问,只道:“再这般下去……”
说到这,两人突然一起变色。
眼神交错,苦笑。宣叶二人点头的同时,突然放开嗓门,大叫:“救命啊~~~~~~”
正要出手偷袭的诸人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手,目标就开始大喊大叫,这一叫引得前方沈谢二人一并回头救援,让他们计划好的算盘全都乱了,当下心中一紧一急,手中兵器如狂风暴雨般向那两个青衫秀士袭去,已是死活不论了。
沈谢二人隔得远了点,虽展开轻功,但鞭长莫及,眼看是抢救不下了。谢长缨长剑出手,剑势若天河倒卷,拍向黄尘大道。
轰然声响,烟埃纷飞,一片黄雾中数粒砂石被剑气激飞,弹向偷袭诸人。
那些人本待一击得手好制住宣叶二人,以此为胁,因此虽知那砂石来势惊人,却不以为意,拼着一伤也要拿下宣叶二人。不料宣叶二人的身手比他们想象中滑溜得多了,而那漫天纵横的砂石竟如长了眼一般,向着命门重穴弹来,急剧的速度在空气中引发出‘嗤嗤’声响。
任务重要,命也重要。诸人无奈,侧身避开砂石。这一动带动气息流转,原先完美的阵势也随之现出隙缝。
谢长缨的剑,据说来自冰雪之川,长四尺,宽二寸,薄如春冰,寒如春冰,剑名春冰。
有人说,春冰划过的姿态,是情人最美的手势在眼前拂过。
足以失魄、足以落魂、而后——足以瞑目。
春冰无声中降临,划过三人的手,三人的腿,三人的胸腹。一切如旧。
血喷涌而出,一天一地。
闪退不及,诸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出斑斑艳迹。自知是生死关头,纵不及亦不得放手不拼,况且,他们只是第一批的,只要能撑过一招,特别准备来应付南北二绝的高手便将接下……
温暖的接触。长剑以奇诡的角度,如情人的手,拂过了他们的眼。
“谢长缨,你杀孽未免也太重!”一声大喝,铜杖自天而降,挟万钧之力自背后劈下。一招简单到极点的‘力劈华山’,令空气亦为之色变窒然!
谢长缨脸色亦为之一变,没想到竟有如此高手,却无法回头——他连杀数人,剑气已挫,难如初出之锋利。一旦回头,凝在剑上那所向无前的剑意便会收缩,再无法与背后之人挟带天地自然气势的一杖相抗衡。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向前窜——铜杖真气笼罩范围已包括了他前方所有可逃开的方位。他身形微弓,状似前倾之际,以臂为轴,长剑随着倒退的冲势,侧旋点向铜杖杖首的圆环。
一声脆响,叮呤铛啷叮呤铛啷。
沈焱在谢长缨挥剑伤人时便将宣叶二人带出战局,没想到三姝二邪一佛里的怒佛竟也在场,发出袭击。心惊之下不及多想,脚下行云流水般转入了战圈,在怒佛第二杖欲劈下之际,长袖一拂,巧拔千斤,谢长缨顺势脱出铜杖追击范围。
但他们也被第二重影子包围住。影子们一身黑衣,面蒙黑巾,如幽灵自地底冒出般,无声无息。
“怒佛,你与人合谋袭击我们,这是何意?!”沈焱剑眉微轩,已然动怒.
“杀!”怒佛只说了这声,铜杖再抡。谢长缨冷哼一声,长剑一振便接收下来——他武林四绝之一的名声绝非白来,本排名就在三姝二邪一佛之上。方才若非形势所迫加上出其不意,也不至一打就落了下风。这一剑风起云涌,平地聚雷,比起方才,千万道剑光上下交错,不知华丽了多少倍,却没有半声金铁撞击之声。
沈焱负手而立,无意阻止,只是细察着战局的变化及那群黑衣人的动作,慢悠悠叹了声。
“玲珑双姝即也来了,又不是长得不能见人,何不下来一会。”
无人响应。
绝情怒佛一个剑光如雨一个杖影惊风,打得不可开交,黑衣人只是分散包围着,并不插手——如此泼天盖地的局势,非有同等功力之人,妄自插手只是自寻死路——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在逮着时机时发出暗袭。
沈焱暗叹。
武林四绝之所以独来独往,除了孤芳自赏拒人千里的天性外,也是因为他们的绝招大都是敌友不分一难同劫的招数——如沈焱的魇焰,谢长缨的至善慧 灭日——故此他们都不喜与人深交,以免对自身造成牵制。
今日偷袭之人的安排,乍看来是欲先制住宣叶二人,以此二人要胁沈谢,事实上却是引沈谢回身相救,陷入乱局,无法尽力发挥。不料宣叶二人叫得早,二重包围尚未布成沈谢便已回身救出宣叶二人,不得已,他们只得让作为王牌的怒佛提前出手留下谢长缨。而沈焱见势危急,没有多想便回身相救,最终结局就是四人都陷于包围之中,沈焱谢长缨彼此相顾牵制,绝招不敢尽出。
悠悠再叹,沈焱心中还有更糟糕的事。
谢长缨与怒佛对上,虽然占了上风,却不是三两下就可以解决对手,还得随时小心不可露出破绽给那群黑衣人可乘之机。沈焱虽可以除去这些黑衣人,但他也不敢妄动——不曾将宣叶二人送出战场是最大失策,玲珑双姝出自唐门,与怒佛齐名,暗器身法自非寻常,只要沈焱稍微失点神,就会造成难补之憾。沈焱虽与宣叶二人相交不深,却也不愿见二人为己之故无辜丧命。因此,若不能早点解决双姝之事,说不得到头来四人都得挂彩负伤
深吸口气,灿若春阳的笑容再次浮现。
“唐唐,田田,你们该知道,沈某手下留情,不愿多伤人命只是沈某自己的选择,不代表沈某一定不伤人命。你们再不现身,那你们这些下属的死活就不关沈某之事!”
除了场中偶尔发出的金铁之声,四周安静如旧。
沈焱剑眉一皱,轻叹。“不见黄河心不死……”叹气的同时,左袖一拂,一溜光金黄火焰凌空穿越,目标正是站得笔直的黑衣人。
“哎呀呀~~烧痛人家啦~~~~”两声稚嫩的尖叫自南北两个方向传来,一红一黄两道玲珑身影如车轮般自树上交错扑下,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火焰被两人一前一后冲过后,就这么散成两段,随着来人的去势落于一旁草丛中,雄雄燃烧。“沈大哥真是天下一等狠心人啊~~~~”
落地的两个玲珑人儿身高不过总角,身形小巧精致,男女莫辩,脸上却戴着个大头娃娃,遮去了小脸。她们不依地跺着脚,连声使嗲撒娇,双手乱甩,甩出一连串银花金线,漫空飞舞,极是美丽。
“过奖过奖,尚不及二位。”沈焱顺口回答,在双姝现身时便有准备,两手向后一提,揪住宣叶二人腰带往树上一扔,也不管他们两人能不能捉得紧树枝,自己身形不断闪动,以微弱的距离连续避开双姝的暗器。
每一偏腰弯身之际,都与暗器错影而过,生与死的边界短得让人心悸。就算闪过了暗器也不能大意,谁知它们会不会在别处撞击一下又从四面八方倒射回来。
沈焱唇角带笑,有苦自己知。脚步虽还洒脱流畅,衣裾飘飞,一副乌衣子弟的俊丽风姿,足下却已尘土微扬,步伐将乱未乱。但他个性洒脱,虽处于无奈之状亦不愿多加心烦,只求个尽力,脑袋里骨碌骨碌转着的要不要牺牲小臂抢回先机。
玲珑双姝抢了上风却还无法伤了沈焱,心下也是动了真怒,当下暗器益发巧致,双手挥舞如千手观音,百宝齐现。红衣少女在一掌间打出三十二枚金银花雨,十八枚柳月铲后,又是二十二道鲛绫泪,同时纤腰一扭,弓膝于同伴身上一点,身形如弱柳迎风飘飘然直上青天,两手再扬,这次三十二道鲛绫泪漫天洒向沈焱的同时,又有二十八枚金银花雨向着树上宣叶二人射去。
这下不牺牲也不行了……沈焱叹着气,右足一顿,偏身的同时,对于黄衣少女发出的二十七枚金银花雨不闪不避,长臂一振,金黄色火焰破空而出。
红衣少女格格一笑,柔软的腰肢向后一弓,一改先前轻盈身法,如秤砣急速坠地。“我就知沈大哥是好心人~~~”
火焰虽然烧毁了那蓬金银花雨,沈焱左手伤势亦是非轻。他微微动了下左指,只觉整只手臂都已不听使唤,十来道暗针直刺入骨隙,锥心的痛。
双姝逮着了机会,哪会容他有喘过气的时间,双人四手,花雨漫天。
谢长缨虽与怒佛斗得如火似炽,却也一直注意着沈焱这边,眼见沈焱为救宣叶二人负伤,心下一乱一急,突然收回剑招,春冰齐眉横立,左手按在右腕,喝道:“至善慧 坠星!”
洪大的气流自剑柄处狂飚而起,带起剑势如飞龙出海,澎湃的巨涛压倒了铜杖风影,无数剑芒似流星破空,挟其一霎坠毁的悲壮,漫卷尘世狂涛。
尘漫天,空气发出刺耳的嘎叽声!黑衣人们本在等着机会,机会来临,却没有一人能出得了手。剑气在空气中破转数折,所到之处,血红纷飞。黑衣人逼不得已退开所立方位,怒佛左额左臂左腿都多了一道长及五寸的伤痕,若非退避及时,谢长缨又无法补招,这一剑本该将他整个人切成两半。
血浸润了他半张脸,横眉怒目益发狰狞。他手中铜杖断头去尾,杖身亮迹斑斑,在那一接之间已不知被斩了多少下。
谢长缨亦非完好无缺,两臂袖子都在被黑衣人们趁虚切破,数十道伤痕血迹斑斑,或长或短,尤以左臂肘间的伤痕为最,至少被切去了半寸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苍白的脸上亦不知被何人鲜血所喷,端丽的脸上冷白映着艳红,添着狂乱嗜血的眸,如受困的野狼,分外美丽,分外危险。
见着便是心惊。
他认为付出的这些是有回报的,至少他一剑卷走玲珑双姝的漫天花雨,并追加一道真气迫退玲珑双姝,救下沈焱。
沈焱却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双方这一近距离汇合,想要逃走就更难了。
怒佛狂吼!
双姝娇笑!
玲珑的漫天花雨随着怒佛的惊涛骇浪,谢长缨突然明白自己的失策
——沈焱在他背后,他的剑如何敢向天借胆。
——而他在沈焱背后,沈焱的焰又如何能横扫千军。
微微的叹息,似乎在哪里听过。而后,谢长缨突然被沈焱搂到怀中。
来不及惊,来不及慌,只感觉到沈焱在他臂下一拍,春冰挡下怒佛的杖,接着沈焱身子一颤,闷哼了声,右袖急舞,被人称为魇焰的青蓝色火焰自袖底现身,青空白日下,炎炎炽热得连呼吸都带了火苗。
如此强烈的火焰,没人敢近身引开,纷纷逃亡避让,连一佛二姝也不例外。对此大好良机,谢长缨却无意反击,只是记得沈焱在昏倒前说的四字。
“带人,快逃……”
可恶!!
谢长缨长剑一抖回鞘,抱着沈焱飞身上马,经过时顺手拉下还在树上的两人,双马四人,蹄声如雷,绝尘而去。
黑衣人们不知是怕了还是怎的,远远瞧着,并不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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