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剑三天没有回来,他估计素梅一定已趁着这个机—回到阮家,或者骆家去了。她既已离开,他也不明白自己何还要回到这里。
三天前,他出了门,就直直闯进倚情楼,一张五百两;银票往风韵犹存的鸨娘脸上一摔,揽住离他最近的十几个姑娘中最标致的那两个,在鸨娘的点头哈腰、娇笑吟吟。姑娘们的羡慕、嫉妒中直入二楼雅房。
三日里,他一直待在倚情楼,醉卧美人膝,却不曾碰,,那两位姑娘。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只要他对那两位姑娘稍微亲热,脑中就会不断浮现素梅珠泪盈盈的凄楚模样。
于是,他选择烂醉,却又遗憾地发现,无论他身在何处、是不是清醒着,仍是惦着她,念着她。
所以三日后,他仍是回来了,带着一身疲惫与思念。
也许,潜意识里,他已把与她共处许久的这个小院当作了家,在外头累了、倦了,最终还是要回来这里。
也许,他依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仍留在这里等他,没有离开。
凌剑回到小院,刚推开门,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屋中沉静清冷得让人害怕,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房中有人。
轻轻推开素梅的房门,心如擂鼓地扫视着屋内。
房中一切仍维持着三天前他离开的模样——竹帘轻垂,遮住所有光线,显得阴暗清冷,木椅的碎屑撒了一地。
他走到床边,立即心疼地发现,素梅只着了件单薄的亵衣,蜷缩在床榻一角,她的脸庞深埋在屈起的双膝间,乌黑长发披泄在纤弱肩头,更显出她的娇小羸弱。
“素梅?”他试探地轻唤,她却毫无反应。
触上她的手臂,他赫然发现她身上肌肤烫热得吓人,急切地想拉起她检视她的情况。
谁知他才刚握住她的手臂,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惊叫一声,甩开他的手,爬往床的另一角。
”素梅,你怎么了?我是凌剑啊!”凌剑皱眉,对缩在床角的素梅说道。
乍然听见“凌剑”两字,素梅抬起一对泛着水气的迷蒙眸子往他瞧来,嘴里喃喃地念道:“凌剑?凌剑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话犹未完,她已一把抓住他的双臂,扑进他的怀中,诉苦般嚎啕大哭,像个伤心的孩子。
凌剑霎时呆住,一颗心弥漫着酸楚。
紧紧搂住她炽热纤细的身子,感受着她的眼泪、她的失望、她的寂寞、她的悲苦、她的深情……他的心也狠狠抽痛。
痛哭良久,久得凌剑以为她就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时,他的怀中传出她哽咽的轻语:“我要回家,送我回去吧。”
他不知道这是她清醒的要求,抑或只是昏迷的梦呓,他握住她的肩膀,缓缓把她推到他能清楚看见她表情的距离。
她红透的双眼已止住了泪水,正静静注视着他。
两两相望,也不知过了多久,凌剑咬着牙放开了她,看她虚弱的身子因失去他的扶持而轻轻一晃,差点摔倒,他一心软,几乎就要伸手扶她,但他立时退开两步,与她遥遥对视着,缓缓道:“好!我明日就送你回阮家。”
他的语气平静至极,没有丝毫不舍,更没尝试挽留。
语毕,他决然转身出门离去,不再回首。
房门砰然合上,那声响仿佛敲在她的心底,一直萦绕不去。
素梅颓然软倒床上,她的脸上,是冷冷的泪水伴着无可奈何的凄然苦笑。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凌剑送素梅回到阮府,已是六天后。
他雇了一顶软轿给她,自己则缓缓走在轿旁相陪。
他在轿外,她在轿内,虽仅隔着薄薄一层轿壁,却恍如隔了千山万水一样遥远。
路再远,也终有到达的一刻,软轿终停在阮府门前。
凌剑掀起轿帷,素梅抬起眼,两人视线有片刻交缠。
“到了,下轿吧。”他冷冷打破弥漫的暖昧。
如果此刻他开口挽留,要求她跟他走,她会天涯海角随他浪迹飘?白去吗?她没有答案。
他移开眼,视线越过她的身子,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素梅走出软轿,一眼望见矗立面前的巍峨宅第,朱漆的大门紧闭,高高悬着的匾额上题着“阮府”两字。
这里就是她生长了十几年的家。叹了口气,素梅发现她居然并不是那么想回到这个金丝牢笼,在她心中,西湖畔的小院落反而更像是她的家。
也许是因为那里有他吧?想起这六日来,高烧不断的她若没有他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悉心照料,只怕现下已到黄泉去陪伴娘亲了。
视线悄悄瞟向冷然立在身边的凌剑,在瞧清他无表情的面容后,她期待的心微微受伤。
“到了,你还不快进去?”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冷冽如冰。
幽怨的视线在他身上纠缠片刻,素梅咬着唇,走到门前,举起手刚要拍门,却又不舍地犹豫转身。
她怔怔望向他,失望地瞧着他招呼着轿夫匆促地转身离去。
他竟连一声告别都吝于给她!?竟真的如此绝情!?
素梅咬着唇,嘴中渐渐尝到咸涩的血腥味。
凌剑高挺的背影已完全消失在街角,她却犹痴痴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她的神魂、她的力量似也被他一并带走了。
朱漆大门咿呀一声,开了一条线,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提着个篮子走了出来,看见痴然立在门外的素梅时,大吃一惊。
“小姐!是你?你怎么回来了?姑爷呢?他没陪你一块儿回来吗?”婢女幽兰一把拉住素梅,就吱吱喳喳地提了一箩筐问题。
素梅回过神来,看清站在面前的幽兰后,恍惚轻唤:“幽兰……”
一言未毕,她已软软瘫倒在幽兰怀中。
幽兰吓得魂都没了,丢开手中的篮子,扶住素梅,扯开了喉咙,朝府内嚷:“来人啊,快来人啊,小姐晕倒了!”
傍晚时分。
素梅虚弱地睁开干涩的眼,恍惚记起晕倒前的一切——她与凌剑是彻底的完了,不论是生离或是死别,她与他将再无相见之期。
心碎神伤排山倒海般涌来,她难受地再度合上眼。
蓦地,身边传来幽兰关切的探询:“小姐,你醒了?”
不愿幽兰再为她担心,素梅睁开眼,微微一笑,却虚弱凄清得令人更加心疼。
“我没事。”
握住她的手,幽兰坐在床沿,滔滔不绝地说道:“还好小姐你醒了,真是吓死奴婢了。本来李管家说要给你请个大夫的,但是夫人不肯,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你已经是骆家的人了,没道理让阮家给你出钱请大夫。真是刻薄成性!”
幽兰不屑地撇嘴,忙又追问素梅,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关切:“对了,小姐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搞得这么狼狈、这么憔悴?是和姑爷吵架了吗?还是他对你不好?他欺负你了?”
素梅愕然。“姑爷?你说的是谁?”
换幽兰愣住了。“还会有谁?当然是骆家的大少爷,小姐你的夫婿骆子言啊。”
骆子言?素梅头疼不已地抚着额头。
“夫婿?我和骆公子什么时候成了亲的?”
“一个多月前,你从白云庵遇险归来,就按照原定婚期和骆少爷成亲了啊!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幽兰狐疑地打量着她。
素梅急切地抓住幽兰的双手,沉声命令:“幽兰你立刻把你知道的,我从白云庵回来后发生的事,统统告诉我,一点也不要遗漏。”
幽兰虽感奇怪!但还是听命把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大小事情,巨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我明白了……”素梅低低呢喃,脸上的神色怪异至极,似是解脱,又似是感激。
”幽兰,去请我爹和二娘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禀告。”
“是,小姐。”幽兰觉得奇怪地领命去了。
不久,阮老爷和阮夫人来到素梅房中。
“爹,二娘!”素梅忙到门前躬身行礼。
“素梅,你有什么事要跟咱们说?不是二娘说你,成了亲的人随便往娘家跑,别人会说我和你爹不会管教女儿的。”阮夫人一进门就夸张地嚷着,唯恐别人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似的。
阮老爷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点头坐下,他深锁眉头,对阮夫人的刻薄言语毫无表示。
看在她为阮家生了个儿子的分上,能睁眼闭眼的,他也就懒得说她。况且,依她那不饶人的性子,一张嘴比刀还利,他说一句,她可以十句、百句的顶回来,为求耳根清净,还是少开口为妙。
屁股才刚沾到椅子,端起素梅端上的清茶,阮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怀疑地挑眉问:“素梅,你该不会和子言出了什么问题吧?回府前也不先遣个人来通知一声,难道子言把你休了?”最后一句问话,她几乎是用惊天动地的音量嚷出来的,只怕整座宅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素梅红着脸,垂下头,小声道:“二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阮夫人立时放下了高悬的一颗心,造作地轻拍着胸口。
“不是就好,既然这样,那你待会儿就回骆家去吧。既已出了阁,你就是骆家的人了,老往娘家跑,子言的面子可挂不住。你娘不在了,我身为你的二娘,就有责任教导你为妇之道。出嫁从夫,你一定要事事听从子言,以夫为天,如此方是……”
她还想继续唠叨下去,素梅却已听不下去了,忙道:“二娘,不是的,你听我说,其实嫁人骆家的并不是我!”
素梅的一句话比晴天霹雳还更惊天动地,阮老爷和阮夫人双双震惊地望着她,阮夫人手中的茶杯甚至翻倒在怀中,她跳起身来,惊呼连连地用双手拍打着衣襟、裙袂上的茶叶、水渍,满身狼狈。
素梅忙上前用手绢为她轻轻揩拭,她却不领情地一把推开素梅,怒道:
“走开!你方才说的是什么鬼话呢,好好的开这种玩笑,害我泼了一身!老爷你也不好好说说她,都是你把她给宠的,这话要是有一丝风声传到亲家的耳朵里,咱们该作何解释?你呀,真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了!”
素梅委屈地退到一旁,垂着头,默不作声。
“素梅,你……”阮老爷犹沉浸在素梅方才惊人的宣布中,久久说不出话。他知道温驯、乖巧的女儿绝不会不负责任地胡言乱语的。
“老爷,我先回房换件衣裳去。”
阮夫人扯着衣襟,狠狠瞪了素梅一眼,也不等阮老爷有所表示,就骂声连连地出房去了。
“哼,弄得我一身湿答答的,难受死了。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还这么触我霉头!死丫头,一天也不给我安分日子过……”
阮夫人的嗓音越来越细微,最终消失在回廊远处。
阮老爷握住素梅的手,头一次用慈爱关切的语气对她轻声道:“素梅,现在你二娘不在,这些日子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你都跟爹说,爹会为你作主的。”
自娘过世后,头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慈爱,素梅感动得哽咽不断,无限的委屈一齐袭上心头,她悲呼一声:“爹 -——”便扑人父亲怀中痛哭失声。
阮老爷轻拍她肩背,许久了,自发妻如珠过世后,他从未与素梅如此亲近过,想不到头一次,却是在这般情况下。
“素梅,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跟爹讲,不用怕,天大的事爹也会帮你。”他柔声询问。
缓缓止住眼泪的素梅又是心头一酸,她抽泣着,把这一个多月来的遭遇半点不漏的娓娓道出,最后才说:“所以女儿猜想,嫁人骆家的一定是胭脂姑娘,那天她受了伤,骆公子定是误把她当作是我而救了她,又阴错阳差把她娶过了门” .
阮老爷沉思片刻,皱眉道:“应是如此,但错已铸成,那个胭脂既已人了骆家的门,这些日子来却又没言明身份,看来定是看上了子言的财势,只想弄假成真、飞上枝头。依爹之见,就由爹送你去见子言,拆穿那个女子的身份,还你应得的一切。”
“不,爹!你知不知道胭脂姑娘是谁?她就是小姨的女儿,当年幸免遇难的林家遗孤绛雪啊。”
阮老爷惊愕得再也无语。
素梅续道:“当年咱们都以为她一定是凶多吉少了,谁料她却能安然度过大难。这些年来,绛雪一定受了很多苦,如果她真喜欢当骆家少夫人的话,那就让她用我的身份,继续留在骆家好了。”
“什么?这怎么可以?”阮老爷急道:“那你的终身呢?又该如何?何况绛雪的遭遇并非是我阮家造成,你娘已因此而与我们父女天人永隔,难道还不够?还要赔上你的终身幸福?”
“绛雪一定不是故意冒用女儿的身份,当日她亲眼目睹女儿摔下悬崖,定是以为我已死了,才会将错就错留在骆家的。爹,女儿经过这次的事,早已把男女之情看破,只求能终生伴在娘亲墓旁。爹,你就成全女儿吧。”
面对如此善良乖巧的女儿,阮老爷又怎说的出一个“不”字?他点了点头,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庞展露开怀的笑靥,像极了她的母亲。
“好,爹答应你。那么爹明日一早就送你到孤山的别苑暂居,省得你二娘大嘴巴,把这事宣扬得路人皆知。等爹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再接你回来,可好?”
“谢谢爹!”素梅感激地哽咽,眼眶已红透。
“那只有暂时委屈你了。”阮老爷紧紧握着女儿的双手,喉间也哽住了。
这个女儿不只承袭了如珠的好容貌,也承袭了如珠悲天悯人的好心肠,上苍怎忍如此苛待她?阮老爷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为女儿做点事。
过几日就是除夕夜了,阮老爷暗自决定,等过完年,就去骆家找骆子言问清楚这一切,看他要如何处置这件事,总之,绝不能让他亏待了素梅。
素梅只带着幽兰一个丫鬟,就悄悄搬到孤山的别苑。不知不觉间,已在这里过了好几日平静无波的日子。
这座别苑是阮家名下的产业,久无人居,只雇了一名又聋又哑的老人看守着,年深日久下早已荒草漫天,庭园荒芜。
这几天里,她很少想到凌剑,每日忙着洒扫庭院、整理花木……把本该幽兰做的工作全都抢着做完了,急得幽兰直跺脚,但她只是温婉浅笑,让人无法对她生气。
忙碌了好几日,终于到了除夕。一大早,素梅就要幽兰陪她出去。
她脱去一身华服,换上普通的荆钗布裙,素净得就如枝上新绽的白梅。
两人沿着西湖畔缓缓而行,转进一条小巷,直走到底,停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
“小姐,你认识这家人吗?”幽兰讶异地问她。
素梅沉默着,仿似没有听见,只静静注视着两扇紧合的木门出神。
幽兰也贴心地不再出言打扰,只默默伴在一旁。
良久,素梅捂着胸口,忍住将滴落的泪珠,轻轻道:“咱们进去瞧瞧。”
幽兰为难地望着紧锁的门扉,正欲拍门,谁知紧合的木门应声而开,原来只是掩上,并没落锁。
“小姐,原来门没有锁呢!”她惊喜回身,扶着素梅走了进去。
进了门,幽兰兀自念着:“这家人可真稀奇,居然也不锁门,难道这世道真能夜不闭户?要是有盗贼、偷儿摸了进来可怎么得了?咦,小姐,你怎么知道这屋子没有上锁呢?你认识这屋子的主人吗?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啊?”
素梅没有应她,只默默任思绪飘到过去那些有他的日子里。
与他相处一段时日,她记得他从不锁门,房门对他来说只是虚设,这个习惯果然并没改变,而她也得以轻易地登堂人室。
素梅一间间屋子地看过去,每间屋子里都没有半道人影。曾属于她的卧房里,那张被他一脚踢碎的椅子,仍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
恋恋地逗留着,她最后停在他的房间里,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他的气息。
屋子里所有的家具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有好些日子没人居住了。
她走了以后,他也离开了吗?
幽兰不耐烦地四处走动,摸摸这里,瞧瞧那里。
“小姐,这里好像都没有人住,你到底在瞧什么啊?”
素梅依旧没理她,幽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静下心来耐心等待,心中却浮起无数问号,她实在不明白这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小姐竟瞧得那么入神,一副留恋难舍的凄切模样。
时间过了许久,素梅仍是坐在房里唯一的床榻上,伸手抚着床上柔软的棉被,黯然神伤。
那个令人心碎的雨夜,她就是在这张床上把自己给了他,直至今日,她仍不后悔。
幽幽叹息,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落在棉被上,浸出一片泪迹。
压抑了许久的思念终于爆发出来,席卷了她所有思绪。再也无法禁锢的泪水冲出眼眶,大滴大滴地沿着她苍白的脸庞滑落,在棉被上印出一大片相思的痕迹。
趴在桌上打盹的幽兰偶一抬头,惊见素梅满脸的斑驳泪痕,吓得她跳起身来,奔过来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她忙抽出一方手绢,轻轻为素梅擦拭。
素梅陡然紧紧抱住幽兰,把脸埋进她的怀中,痛哭失声。
半晌,破碎的嗓音从幽兰怀中传出:“幽兰,我真的……真的好想他……真的好想他……”
幽兰不知道她口中的“他”到底是指何人,不知内情的她,只能不着边际地在脑中搜索着安慰的言辞,来劝慰悲痛莫名的小姐,可惜她再怎么能言善道,也丝毫缓解不了小姐此刻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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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的情人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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