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此一别,何时能再见。
年少时无忧无虑,长大后方知人世艰苦。似乎活着一日就没有一日没有一日能彻底轻松,成年人的心脏始终提在胸口,怕人生骤变,跌破心腔。
她慌忙逃走的那天下了一夜雪,落在枝头,能将冬日干裂脆弱的树枝压断。
哗啦啦连片地响,抬起头来才看见,噢,原来是大雪无情。
七八岁时闯了祸只知道躲,现如今至伤心处也一样不敢面对。需知人之懒惰与顽固超乎想象,大多数十年二十年毫无长进,原就是懦夫,到紧要关头还是没胆。
她恨她自己。
那天夜里,冯宝听那人哭了一整夜,心头一阵阵疼,要劝却无话。到底只能长叹一声,「孩子还小,过几年就好了。」
那人却说:「我知道她心里苦,不怨她。只恨我自己无能,再不能为她出一份力。」
将将熬好的药由他送到她嘴边,一只小银勺慢慢饮。他无奈,「你也是,何必自苦于此。」
「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
冯宝不再言语,他这辈子也没办法体会「为人父母之心」。
风渐冷,他替她尝一口药,苦到了心里。
而云意想起温柔而轻缓的童年时光,她倚在母亲身边,在池边阁楼里偷伏暑夏夜的一丝丝凉。她躺在寒冬腊月仓皇南下的夜晚,耳边似乎传来台阶下的虫鸣、池塘里的蛙声。那些都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妇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颜色,显得人越发的憔悴。跨出门去,冯宝正立在园中,微微垂下颌,永远也无法站直的背,也已显露一个「奴才」的老态。
见面时相顾无言,北风南下,卷起深埋的离情。冯宝向后一让,「走吧——」就如同坐着马车回府一般平常。
她点点头,接着灯笼微光缓步向前。
大约只有沉默能克制哀伤。
门口停一辆简陋马车,一行人并不算多,正巧是阖家探亲的阵仗。云意借着丫鬟的手就要蹬车,不想让冯宝拦下来,「殿下稍等,还有一物转交殿下。」
「什么?」
冯宝自小仆手中接过一只沉甸甸的黄花梨木匣子,「长泰公主托微臣将此物转交殿下。长泰公主嘱咐说,殿下拿着就当是零花,不值什么,也千万别因此消减了恨意,她等着殿下,长长久久恨她一辈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云意没能拿住,倒是那圆脸小丫鬟粗实,一把捞住了傻傻抱在怀里。
她怅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
「她或许也猜不透殿下。」
「是吗?」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冯宝对着她拱手一拜,「山长水远,如此一别,殿下千万保重。」
这已然不是第一回经此长别,乱世浮生,生离转眼可成死别。
她的眼泪最终没能忍住,偏还要笑出个怪模样,娇声喊:「冯宝儿,你可真是个坏东西,这辈子从没教过我向善,尽让我往刁钻恶毒的道上走。到头来自己个却是一副慈悲模样,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他忽而发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云,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无非是盼你任性可负天下人,却无一人敢负你。」
「你们都这样纵这我,可到头来我还是牵牵绊绊没能放肆一回。这倒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冯宝道:「无妨,这样也好。」
云意唇角弯弯,含泪而笑,「我走了,天大地大,若没了羁绊,我便再不要回来了。」
「很好,做一只飞鸟,一只鹰,怎么样都好。」
她同他相视颔首,转过身走上两步,又停下回头,眨眨眼睛如一尾狡黠的灵狐,「小时候你总抱着我上马下车,这回你还抱我上车成不成?」
冯宝愣了愣,随即应道:「殿下吩咐,微臣莫不敢从。」
他便上前来,如抱孩童一般将她横抱在身前,送上马车。她在他怀里,得到片刻安宁。一切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青青的草,绿绿的枝桠,嬷嬷唱着小曲儿,她在蝉声不断的午后睡得迷蒙不醒。
她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说得对,你于我,亦师亦父。但这伦理纲常,容不下你们那段情,更容不下我的心意。我其实不恨你,一点也不。我就是任性,我就是害怕……」
他微微笑,嘴角牵连出一道笑纹,透漏出时光的残忍,「能让殿下一辈子任性,是微臣毕生夙愿。」
她踏上马车,没能忍住,挑起车帘来与他说最后一句话,「冯宝儿,你说人生怎么总是这样苦?」
冯宝说:「习惯就好。」
「你这人,什么都能习惯。」慢慢放下帘子,慢慢远离故土,「走了,保重。」
「殿下保重。」
车夫扬鞭吆喝,两扇雕花小木门紧闭。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忍耐,冯宝孤身立在原处,看车渐渐远,天渐渐亮。
是寒风吹伤了眼睛,红通通仿佛染了血。
出了承安门一路向南而行,管道上似乎又多出一列人马,分两队紧紧护着马车。
她对这些早都失去兴趣,孤身一人闲坐乏味,这才想起沉甸甸压手的黄花梨木匣子。打开来看,全是银票珠宝,及江北良田宅地。
展开来一张张看过,又再一张张放回匣子。她始终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发现匣子底在宝石珠串中并不起眼的一对珍珠耳坠,做工简单,根本不似宫中之物,然而忽然间情难自已,她弯下腰掩住嘴哭了起来。
回想过去,这又是许多年前的故事。那时候姊妹们凑在一处玩笑,偏有人掐尖要争头筹。一个个摆出阵仗来,要么写诗作画,要么穿针引线。云意那时候还小,窝在后头什么也不会,光捡了几颗珍珠串串子玩儿。
顾云音那时同她说,这玩意儿她能做成耳坠子,连着金穗子、红宝石,可比光串起来好玩儿。
云意当即央求她,可千万记得做好了给她一对。
这事情到后来谁也没去记,却没料想她到到今日才拿出来。
或许是,或许不是,她没来由地想起旧事,大约也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哭上一场。
前一日顾云音与冯宝说到最后忽然感慨,「小六儿小时候可真是粉雕玉琢一般惹人爱,怎么养到大反而让人头疼,固执的像头蛮牛,怎么着都拉不回。」
冯宝放下茶盏,但笑不语。顾云音继续说:「那匣子东西送到她手上,可别说是我给的。」
「怎么?」
「只愿她恨就恨个彻底,倘若是进退维谷,反而更苦。」
冯宝道:「殿下是善心人。」
顾云音自嘲,「我是哪门子的善心人,不过是看在天底下也就剩她这么个妹妹,不忍心罢了。到底毁了她一桩姻缘,她要恨我也是应当。」
「往后……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横竖我是活不成了。身后事谁又在乎?倒是冯大人,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金屋藏娇,必定是舍不得死的。」
冯宝笑了笑,没再言语。
马车缓缓驶向沅江,路上大约折腾了十几日,云意才顺利走到泽口。毫无意外的,她在渡口落车,于曾几何时处心积虑想要南逃之地见到一身戎装的贺兰钰。远远,他在曾经失去她的老旧渡船边,朝她微笑颔首,张开双臂,「过来,让表格称一回,掂量你是胖是瘦,还够不够格叫六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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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娇纵 下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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