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太娇纵 下 第四十一章

  没等她回应,他已堂而皇之地在零散守军面前抱起她,玩笑说:「瘦了,看来六斤要减一斤。」
  一切仿佛回到原处,她不曾伤心过,他依然是她亲近的兄长。
  只不过,他的心变了,她亦然。
  贺兰钰在她挣扎之前已率先放手,皱眉望着她憔悴的脸,一身荆钗布裙将身世掩盖。
  他心疼,拂开她鬓边乱发,轻声说:「行军在外万事都要将就,但好在一早知道你要来,好吃好喝的通通备好,就等你去。」
  她正要开口拒绝,他已欣然道:「等了你这么些年,总不会连一顿
  饭都不肯赏光。」他语带双关,让她没办法说不。
  他便领着她往将军大帐里走,战事将近收尾,此处已非前线。诸多并将各守其职,并未见战火纷飞的激烈,更像是战后的安营扎寨休养生息。
  贺兰钰的营帐里熏着香木樨香,扑鼻来一阵沉郁内敛的芬芳。内里陈设简单但又及其讲究,许多都是都督府用惯了的老物件,绝没有一个是随手捡来充数。不似陆晋,打起仗来什么也顾不得,休息在家什么都是紧着值钱的来,至于那些个茶壶茶杯有什么道理,他从没那个闲心去体会。
  桌上仅有一两万肉臊面,哪里来的一桌宴席,他又在哄人。
  贺兰钰说:「瞧你,瘪嘴做什么?我这是想起来,早些年你总看着这些粗糙小食馋嘴,宫里管得严不让碰,你总要闹一回。」
  她站着发愣,他抬眼看她,轻笑道:「总不至于,你我之间连吃一碗面的缘分都不剩。」
  她咬紧下唇,在原就苍白的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等了许久,等来他一声长叹。
  她最终落座,看青瓷碗里汤清油亮,手擀面不粗不细劲道正好,肉臊肥瘦相伴两两相宜,又与酱料纠缠在一处你我不分。溢出的汁液,一分与面汤糅杂融合提起一口浓香之味,一分自成一派孤芳自赏。最后撒上细细的葱花,为略显单调的色泽添一处盎然新绿及扑鼻浓香。一碗面做出十分味,不经十几年雕琢,任是天赋过人也端不上桌。
  但这些与她而言,终究是浪费,连日来食不知味,她几乎怀疑自己早已经没了味觉,废了舌头。
  贺兰钰看着她,亦不动筷,「吃不够表哥这里还有。」
  在他的注视下扒拉两口,到最后实在挨不住,不争气地连串落泪。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等她哭完。
  她抽噎着问,「陆晋……陆晋他到底怎么了?」
  贺兰钰没能留情,开口来,以平实的字句讲最残忍的话语,「箭是我射的,正中胸膛,再落于马蹄之下,他没命活。」
  「不,他不会死!」云意倔强地拿手背抹着眼泪,抽噎着反反复复叨念,「他答应过的,他会回来,他不会扔下我一个人。」
  「他不死,落马的就该是我。」
  最残酷的谜底被揭开,谁也不忍心多看。
  云意低下头难过,却必须忍耐。
  贺兰钰长长叹息,莫可奈何,「在你心里,我终究是及不上他。」
  她答得笃定,「在我心里,他不必与任何人比。」顿了顿,提上这一口气,继续说:「表哥就是表哥,我对表哥的情义,这些年从不曾变过。」
  「不巧我的情义变了,我再不要与你做表哥表妹。」他捏紧了拳头,按耐住胸膛里翻滚上涌的心绪,面无异色,但心有异念。「人总要争上一回才能甘心,如今他死了,你还是不愿意?」
  面已凉透,再闻不到肉臊香。他习惯性地右手搭在膝盖上,放松又再合拢,「冬冬没消息,德安被你安排去了哪里,找个清净地带着冬冬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你——谁是你内应?」
  「这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淡然一笑,瞬时间花开满地,落英不停。老天如此不公,有人天生俊美无双,一颦一笑可动天下。
  又调侃,「若是你点头应下,成婚之夜告诉夫人也无妨。」
  云意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不要什么公平,我只要你。」他执拗地与长辈作对,与天下作对,要他放手,他不甘心。
  她摇头,仍是拒绝,「我这辈子已许了他,再给不了旁人。」
  贺兰钰根本不信,「你难不成还要为他守一辈子?连姑母都已经梳头改嫁,你又何必拿着个来搪塞我。」
  「你说什么?」
  「姑母与冯宝,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可她固执得令人头疼,始终要紧一句话,「我要去找他,你将我关起来,我也一样要去。」
  他低下头望着她紧紧攥住衣角的手,苦笑不止,他奉上一颗心,她不屑一顾。「你放心,即便你不答应,也还是表哥的六斤,你我之间往日情分总还是在的。」
  「那……你答应让我走?」她手上用力,攥得指节发白。颤着声儿,试探着问。
  贺兰钰道:「你我相识多年,表哥几时为难过你?然而即便放你走,天地广阔,你这傻姑娘又能到何处寻人,何时才肯罢休?当时双方数万人马集结泽口,主将落马,当即兵荒人乱,他要么死于铁蹄之下,要么葬身于沅江之底,绝无生还之机。」
  云意也不与他争辩,「我只求安心,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舍不下他。」
  「你看着圆滑,内里却固执得如同一只小牛犊。我拦不住你,更不想强留。不过你答应表哥,找过了,死心了,记得还回都督府来。」他为她添一杯茶,不曾错过她眼底稍纵即逝的狡猾,「不然我只好去找德安。这些年你藏人的法子还是老一套,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一句话的功夫,她被他捏住七寸,再是老道灵活的蛇,也难逃出他掌心。
  贺兰钰与陆晋不同,陆晋要的是疾风骤雨说来就来,而他擅长滴水穿石绵里藏针。
  他等了一回,并不在乎多等几日。
  「你要走我只有一件事交待,这些着你来的,自然跟着你去。先别着急说话,如今战事频繁,你孤身一人要往前线去,说什么我也不能放心。再而,你这丫头一辈子没吃过几回苦,没银子没人伺候的日子你怎受得?有个丫鬟仆人跟着,好歹也能多找几日。」
  贺兰钰这话一个字不错,却仿佛处处设陷。云意犹豫再三,最终没能开口拒绝。她想的是,与其让他暗中尾随,倒不如走在明面上,两厢安好。
  她站起身,正正经经朝他行上一礼,「表哥恩义,云意没齿难忘,来生结草衔环——」
  贺兰钰抬手打断她,「你明白我要的不是来生。」继而望向她双眼,看到的不是憔悴与落魄,而是他毕生不能忘的面容,「乖乖的,表哥等你回来。若是晚了,说不定冬冬都比你先回。」
  云意背脊发凉,忍不住就想后退,又觉愧对他——他并非不具雷霆手段,只不过从不忍心用在她身上。「无论如何,表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说这些实在见外,站着做什么?坐下喝茶。面不喜欢就换一道,南北厨子都有,随你点。」
  这些年,贺兰钰的执念也不曾变过。始终是那个被叫一声「六斤」就要哭鼻子闹一场的黄毛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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