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太娇纵 中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云意与陆晋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瞧不出坏。不咸不淡的像是一对两看相厌的中年夫妻,却又因为责任、名誉、骨肉亲情不得不绑在一处,将就过活。
  大多数人都在将就,你与我莫不如是。
  陆晋此人,做人做事通通近乎恶霸。打进了龚州城,就将府尹老爷一家人都赶出去上工做活,自己霸在府尹家里办公。前院自天亮起,进进出出的都是武将,要么是申报战功,要么是奔来求救。至午后,便大多是文书往来,陆晋身边有个现成的厉害师爷,哪能空置不用,自然都搬到后院书房来。
  云意休养得宜,昨儿夜里烧过一阵,天亮就好,药也没吃一剂,许是磋磨多了,人也糙起来,经得起摔打。
  府尹家的厨子也是极好的,就从她桌上那碗澄澈清浅的碧玉羹就能看得出来。
  一间屋,他批折她喝汤,一切自有因缘。
  无奈他人讨厌,话也多,读一篇奏本就要问她一回,没完没了惹人烦。要不是她腿脚不方便,真恨不能立时跑到院里吹风受凉,也好过同他一道胡扯。
  这一时发愁粮饷,「银子不在自己手上,打起仗来总归是束手束脚,却也没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难不成让爷自己派人去掘矿采银。」
  喝完了碧玉羹,云意饮茶漱口,擦了擦嘴角才说:「哪一日你爹给你拨满了粮饷,你才要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呢。按说骗军饷是最容易不过的,三百人的仗你给说成三千,三十日能打下来的城池,你说浴血奋战仍不能敌,当然,总得要把握好限度,省得上头窝火,也能干出临阵换将的事儿来。再说了,你留着泽口不就是为了以此要挟好在陆占涛跟前儿耀武扬威么?可见帮人做事,必然心不在此。」
  陆晋捏着薄薄一沓纸,整个人向后倾,全然倚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坐无正形。但他稍稍弯一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已足够夺走世人眼球。
  「话说得难听,倒是句句在理。」
  云意接续说:「再不成你找几个老兵油子办成江北游甬到城外挑衅,最好去吓唬吓唬你爹亲近下属,保管银子哗啦啦就来。」
  陆晋笑道:「这法子不错,留下备用。」
  云意捏起杯盖,轻轻拨着漂浮的碧螺春,垂目道:「我只管胡说八道,用起来灵不灵,我可不负责。」
  「爷就喜欢听你胡说八道。」
  云意掀一掀眼皮,瞪他一眼。分明是怨愤与厌烦,他却能在这一眼里读出娇艳媚人的风情来,咂咂嘴,兀自沉醉。
  美人如玉,世间难求。
  「你留下泽口,不就是为了留个后手,以便他日再请出兵?恐怕当日,就算表哥落到你手里,你也要悄无声息地放人,省得两边打起来,胜是功高震主,败是无用之臣。倒不如留下来,徐徐图之。我猜的对不对?」
  陆晋讳莫如深,「是耶非耶,他日再见分晓。」
  云意道:「这步棋不算好,但若老天爷肯帮你,它自然大有妙用。」
  陆晋成竹在胸,「那就等着,看老天爷究竟站在哪一方!」
  她心中涩然,如此狂人,如此气魄,由不得你不信。
  一切且看天意。
  再谈到今日快马飞信,陆占涛一连三回催他班师回府的消息。
  这几日伺候她的丫鬟只有一个圆脸胖丫头,似乎是叫童珊,眼下端着又苦又腥的药,送到她桌上。云意不肯吃,要放凉了再用。如此只好拨出时间来同陆晋说:「你再不回去,陆占涛恐怕就要亲自来请你。」
  陆晋浑身都懒,架着腿,仰着脖,闷闷不乐,「这才打几回仗,便生怕爷领兵不回?也不看看留给爷这三万人,能斗得过哪一方。」
  云意道:「所以才要‘朝中有人’,旁人见你行军多走二里路,回头就报备,说你有逆反之心。下面大头兵路边捡了个瓜,他就能参你治下不严。这么下去,你能担得了多少污名?」
  她的话完了,老老实实端起碗来喝药。
  他捏紧了手中书信,目光落在她腕上红米分透亮的碧玺珠上,久久未能言语。
  过后她苦得皱眉,他却说:「明日启程北上,你与我一道回去。」
  云意笑着问:「留守龚州三镇的人选拟好了么?既不能是你的人,也不能是你大哥的人。呀,应当说乍看之下不能看着是你的人。再而回城之后你又是如何打算?想好如何对付你大哥,如何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了么?」
  陆晋朝她挑一挑眉毛,调笑道:「他先机占尽,爷也有诸葛军师,鹿死谁手,如何可知?」
  哪来的诸葛军师,狗头军师还差不多。云意摸了摸碧玺钏子,不再多言。
  三日后全军开拔,一早云意已坐上马车跟着大队伍上路。陆晋领着队伍走上一阵,便钻进马车来躲懒。车内因多了一个身长肉厚的男人,显得狭小而拥挤,赶路时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能撞到一处。
  云意干脆闭上眼,一路装睡。
  陆晋跟着车身慢慢摇,倒也随她去。
  总得有人留下来扫尾,巴音细致谨慎,就成了不二人选。
  府尹宅邸都让清得干干净净,他这就要启程复命,绕过小花园却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往里看,是同侪徐功平正纠缠着丫鬟童珊,两人语速极快,叽里咕噜浑说一通。让巴音听得一头雾水,只晓得童珊一个劲地哭,想来无非是男人女人那些龌龊事。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徐功平,「老兄,该上路了,这丫头该去哪去哪儿,不是你能留的人。」
  徐功平显然吓了一大跳,那一瞬血色褪尽,僵立在原地,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堆出个丑兮兮的笑来,与巴音说:「放心放心,弄干净了,这就来。」
  巴音点点头,「别耽误太久。」
  「明白明白。」徐功平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快。
  世界就是如此不公,许多人的生死去留根本无人关心,比如童珊,又比如说徐功平。想来徐功平也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感激自己的「庸庸碌碌、毫不起眼」,就像栈道上的扬尘,河滩上的沙粒。提起来,甚至没人记得徐功平长成什么模样,只晓得那人在血统不正,跟着巴音在齐颜卫里做事。
  仅此而已。
  再回到车马喧嚣的古道。
  班师回城应当比来时更快,怎奈陆晋有意拖慢速度,有心摆出姿态慢慢悠悠「战胜凯旋」。云意嘲笑他:「用不用绑一身纱布,杵个拐杖,让人架起来送到城门口,才显得你‘尽心尽力,浴血而归’。」
  陆晋懒洋洋坐在云意对面,长腿一伸,靴子架到云意身边,还嫌不够邋遢。
  摸了摸下颌处一道新鲜米分嫩的疤,感叹道:「妙哉妙哉,末将还须谢过公主,尽心尽力‘锦上添花’,助某‘一臂之力’。」
  离城门还剩二三里路,陆晋临走压着她乱啃一通,提前下了马车跨上其格其马背,其格其闻到陆晋身上的味道,很是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哼——那个长辫子女人可越来越不合口味了。
  云意也靠着车壁暗自咬牙,迟早要把这匹好吃贪色的蒙古马做成油煎、清炖、红烧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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