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有喜 卷一 第二十六章

  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时,浸淫官场,无心顾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权,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难以勾起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几面之缘,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表达爱慕,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顾行简」三个字,而非是对于他本人。
  他十六岁入仕,在官场近二十年,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经历的风雨,还有付出的艰辛,常人恐怕难以想象。就算今时今日,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
  她值得一个正当年,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气,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开门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这些交给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还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顾行简不怎么在意,说道:「跟你们姑娘说一声,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这就走了吗?不见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临安,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请你代为辞行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夏初岚刚好过来,见他着急离去,下定决心喊道:「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顾行简停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在袖中转动着佛珠,压住纷乱的心绪。
  「您,可有家室?」夏初岚大着胆子问出来,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紧张。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想再一次错过。但她怕直接说显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顾行简转着佛珠的手指蓦然停住,抬头看了眼廊顶的莲花纹饰,淡淡地说道:「我已成家。」
  夏初岚僵在那里,看着那清俊的身影飘然远去,没有动弹。他那么聪明,应该察觉了自己的心意。虽然并非是拒绝的话,却比拒绝的话更加残忍。
  夏日的蝉声至沸,树影斑驳,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
  许久,她自嘲地笑笑,将手中没能送出去的花笺揉皱。
  「姑娘……」思安跑过来,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夏初岚把皱掉的花笺递给她:「我没事,烧掉吧。」说完便离开了。
  思安小心将花笺抚平,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白云悠悠,日光渐长。街末巷口,有不少撑着巨大青布伞,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贩叫卖冰雪凉水和荔枝膏水。
  顾行简看了摊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贩热情地问道:「这位爷,要来一碗么?保证冰凉沁脾。」他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回到住处。
  顾居敬从院子的杂物堆里抬头:「回来啦?」
  顾行简只「嗯」了一声,径自走回房中,关上门。
  顾居敬扭头问崇明:「你们爷这是怎么了?好像出门时,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吧?」
  「相爷说带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夏家,还进去坐了坐。回来之前拒绝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这回好像没那么高兴。」崇明一五一十地说道。从前相爷拒绝过的女子太多了,按理来说应该麻木了才对。这次,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顾居敬不信:「他,他这样不解风情,也没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头居然喜欢他?」
  崇明点了点头:「她问爷有没有家室,应该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爷骗她说自己已经成家了。」
  顾居敬愕然,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买了一碗凉水回来。他去敲门:「阿弟,天这么热,闷在屋子里不好。喝碗凉水怎么样?」
  里面的人不回应。
  顾居敬试着伸手推了下房门,竟然没有闩上。他走进去,看到顾行简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侧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种隔了山海般遥远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
  顾行简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国寺去了。那几年家乡闹灾荒,一家人忙于温饱,一直没办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过一点,东拼西凑到了上京的盘缠,已经是四年过去了。
  顾居敬还记得到了大相国寺,住持方丈把四岁的小男孩儿牵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岁,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珠,漠然地望着他们。孩子还不会说话,也不爱与人亲近,很乖地按时吃饭,睡觉,喝药,打拳。
  他们要把他领回家去,他却不肯走,一直抱着住持的腿,嘴里发出简单的声音抗拒。后来闹得没办法,他们也就作罢了。顾家那时也的确是有上顿没下顿,更没有钱一直给他看病吃药。领回去,反而可能养不大。
  很多年过去,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寡言的少年,顾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认回来。他也没说不好,从此终日往来于顾家和大相国寺之间,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医术。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他去参加科举,居然连中三元,扬名天下。之后一个人在官场摸爬滚打,苦也好,委屈也罢,咬牙一声不吭,终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关系始终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遑论去爱一个人。
  顾居敬叹了口气,走到塌旁,把银碗递过去:「喝碗凉水解解暑。我给你把格子窗卸下来,通一通风,门就别关了,会闷出病来。」
  「不必麻烦。」顾行简接过银碗,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坐在棋盘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当真不喜欢夏家的丫头?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你有什么顾虑?」明明给人不眠不休地修书,一起逛夜市,还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去拜访。搁从前别说是去姑娘家了,恐怕连门口都不会路过的。
  顾行简喝了一口凉水,便放在旁边:「水太甜了。」
  「是吗?」顾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银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会啊,就是这个味道。」
  顾行简没说话,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碗,继续下棋。
  「其实你不用有顾虑,夏家那丫头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顾居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就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也有个香火传递。以前你没动过心,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你又不敢了。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
  「她只是个孩子罢了。」顾行简放下一粒白子,审视着棋局,冷淡地说,「我的事阿兄就别管了。」
  窗外的蝉声鼎沸,从格子窗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棋盘上,玉质的棋子莹润发光。那执着棋子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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