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娘 上 第二章

  陈庭方见孟景春趴在刑凳上几乎不能动弹,便过去扶他。
  没料孟景春倏地就站起来了,但她腰腿俱是麻的,一时没站稳,在他面前这麽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栽下去,陈庭方赶紧伸手托住她,孟景春便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了。
  春日衣裳本就薄,加之孟景春出门时太匆忙,竟连裹胸布也未缠上,尚清醒着的陈庭方即便对男女之事还不甚了解,却也察觉到了不对。
  孟景春赶紧爬起来,「实在抱歉,好像酒劲上来了。」说着摆摆手,「你先走吧。」
  陈庭方也不说什麽,那边已有二殿下宫里的内官闻讯赶来,扶他往西边去了。
  新科探花郎,原是女子身。
  一场琼林宴,状元与探花竟领了板子这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茶肆中,就连说书人也将此事描摹出好些个版本来,哄得茶客是开心得不得了,却也有那些个替陈庭方不值的,说状元郎啥都不缺,又与这探花郎无甚交情,何必蹚这个浑水。
  说到最後,竟将当朝右相沈英也给扯上了,说神机妙算如沈英,必然是料到陈庭方会替孟景春开脱,还故意将孟景春带过去,坐实陈庭方欺君之罪,好让陈家失宠,至於沈英为何如此做,便是因为沈英欲取代陈韫,想做左相,这些个说辞越传越不像话,但也越编越起劲。
  沈英一身素衣坐在茶肆中喝茶听书,台上的人将这事情又编排出新版本来,还说得头头是道。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这期春闱的主考张大人。
  过了半晌,沈英浅浅开口,道:「张大人是见过卷子的,不知探花郎的卷子作的如何?」
  张大人搁下茶盏,思量了一番,回道:「文章虽是写得精妙,但少了些大气,孟景春在作文章上应是聪明的,可在为人为官上……」他沉吟道:「从那日琼林宴来看,似乎还是钝了些。」
  沈英轻抿了唇,喝了一口茶,不语。
  台上说书人仍是兴致勃勃地讲着,座下却忽有一人高声道:「你说沈相早料到状元郎会替那孟景春开脱,他是神仙不成?」
  说书人回驳道:「沈相出了名的神机妙算,从未失策。」
  「若当真神机妙算、从不失策,他领着孟景春演这一出好戏,意欲扳倒陈家,到头来不还是失算了?皇上可只让状元郎领了五个板子,便将这事给混过去了。」
  说书人知方才自己是多说了几个字,被人钻了空子,可他倒是个不爱讨好茶客的,气冲冲回道:「不过是说个书,你如此计较便不要来听!」
  「胡编乱造也得分什麽事,你这般胡诌是要坏人名声的,竟还说那孟景春与沈相是一党,你知不知当今圣上最忌讳臣子结党?」
  沈英循声看过去,一身淡青士子服穿在那人身上倒是更显得乾净,虽只见一侧脸,沈英倒也认了出来,那日在宫门口的纤瘦身形,秀气的眉目间写满不平与着急,才过几日,竟又跑到这茶肆里来鸣不平了,一张嘴倒是逼人逼得厉害,到底是年少登第,意气风发。
  对面张大人也是认了出来,皱皱眉道:「这後生若是进了御史台,恐是会不得安生。」所幸御史台现下连个空缺也没有。
  张大人见其没有回应,又问:「沈相以为此番皇上会如何封授?」
  沈英将目光移回,淡淡回道:「张大人乃春闱主考,又身居吏部要职,这些年,朝中空缺及进士去留,大人心中想必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又何必探沈某的意思。」这问的恐怕不是进士封授,而是状元郎会如何封授。
  这样一位骄子,不论去哪儿都被无数眼睛盯着,且谁人不知陈庭方与二殿下亲近非常,若日後陈庭方身居要职,保不准会成为二殿下的得力助手,当然,这些俱是明面上说不得的事情。
  沈英起了身,道:「时辰差不多了,还得去趟工部衙门,沈某先行一步。」
  张大人也不好说什麽,起身做了个样子,便由得他去了。
  沈英行至门口,恰巧看到孟景春也从里头走出来,他转过身,也不打算搭理,便继续往前走。
  倒是走了几步,身後的人忽然唤道:「相爷,请留步。」声音清亮很有朝气。
  沈英止住步子,那人已是快步走到了他面前,略施一礼,明眸里蕴着笑意,「都说相爷日理万机,没料竟也有这闲暇时候。」
  孟景春那日挨了板子,回去才留意到这位带她进宫的大人,位次竟只在左相陈韫之下,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便是传闻中二十六岁便拜相的当朝右相沈英。
  这年头好似人人都争早一般,沈英当年夺状元之名时才十六岁,比陈庭方还早上一年,从翰林清职一路高升,如今位高权重,极得圣上信任,堪堪担得起宠臣之名。
  沈英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不高不低的,「好歹是游过御街的人,方才抛头露面在茶肆咄咄逼人,就不怕人认出来吗?」
  孟景春一双眼睛里藏着机灵,「偌大京城谁人不知沈相,相爷都敢出来喝茶,听旁人编排自个儿,晚生又怕什麽呢?」
  这会儿如此机灵,琼林宴却跟个傻子似的,想起来倒是好笑,沈英又道:「伤这麽快便好了?」
  「谢相爷挂念,晚生身强体壮,自然是好得快。」
  好一个身强体壮,长得这麽瘦还好意思睁眼说瞎话,沈英又嘱咐道:「那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孟景春岂能不知他这话是在提点自己,便点点头,嘴角仍是噙了一丝笑道:「相爷想必有要务在身,晚生便不多叨扰了。」
  还算得上识趣。
  孟景春揣了个药瓶子便往陈府去了,陈庭方自那日挨了板子後便再未出来过,孟景春心里觉着有些过意不去,连祖传的膏药都拿了去。
  陈府小厮见是探花郎前来,连忙去後院告知陈庭方,让孟景春在前头候着。
  园子里几株白海棠开得热闹,陈庭方倚着栏杆喂鱼,对身後人道:「我家府里的鱼最是没有意思,只晓得争食,比不上二殿下池子里的鱼,个个有趣得很。」
  二皇子成桓道:「你以为我今日来,是同你争谁池子里的鱼有意思吗?」
  陈庭方头也不回,仍是懒懒道:「工部事务繁忙,若是沈相又听闻二殿下今日没去工部衙门,恐怕又得参上一本。」
  成桓有些气他这懒怠模样,道:「现下摆这一副不争名利的模样,当初又是为了什麽去考功名?」
  陈庭方淡淡笑了,「为祖宗争口气而已,又不是当真在乎功名。」
  成桓正欲开口,那边小厮匆匆跑来,朝他行了一礼,又对陈庭方道:「少爷,探花郎到了。」
  陈庭方唇角抿了一笑,神情依旧是懒的,说:「知道了,我过会儿便去,给她沏杯好茶。」
  那小厮匆匆又折回去,陈庭方站直了,手里还握着把鱼食,迳自就洒在一旁的泥地里了,他转过身来同成桓道:「二殿下是要一同去见见探花郎呢,还是这就要去工部衙门了?」
  成桓被他今日这反常模样气得迳自就走了,都怪以往太纵容,才到今日这地步。
  陈庭方见他走了,敛了敛神色,又回屋换了身宽松的袍子,这才不慌不忙地往前面去。
  他行至门口,脚还未踏过门槛,便瞧见孟景春正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家的杯子,孟景春察觉到动静,猛地坐正,脸上略有尴尬之色,随即又笑道:「这杯子挺好看的。」
  陈庭方莞尔,走过去坐下,说:「你身子好得挺快。」
  「那日我喝多了,倒是不觉得怎麽疼。」孟景春说完,将手里的药瓶子搁下,道:「知你上回挨板子是为我所累,一直很是愧疚,都不敢来见你。」
  陈庭方言辞淡淡地道:「无妨,不过是几板子,还挨得起。」说罢看着那药瓶子道:「难不成孟兄是来给我送药的?」
  孟景春还不忘夸赞一番祖传秘制膏药,「正是,这是家传的膏药,去腐生肌,癒创很是神效。」
  见她还当真带了药来,陈庭方笑道:「孟兄是还想让我再挨一顿打不成?」
  孟景春讪讪就要收回,陈庭方却已是伸手拿了过去,说话间却带了一丝无奈笑意,眉眼好看得羡煞人,「居庙堂又如何逃得了打,莫说你我这等小辈,就连我祖父,这辈子也不知挨过先帝多少罚。」他目光又移回那白瓷小瓶,「留着吧,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听他这样一讲,孟景春倒生出些怅然来,春风入得屋内,那若有似无的药香味又往她鼻子里钻,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孟兄可是在忧封授之事?」
  「咦?」这个孟景春倒没有思量太多,她求的不多,只要能留在京中便是好的,若是外放,不知要去哪里做个小小知县,那才是愁死人。
  一来,乡野地方,许多人连官话都不会讲,恐怕不好相处;二来,她到京城来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还有个人要寻。
  孟景春想想道:「我不愁分派到哪个衙门,只想着能做个京官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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