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请自重 卷一 第五十章

  陆时卿心道她不负气难不成就不走了,换了敬称淡漠道:「动怒伤身,县主还是想开一点,为了陆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
  陆时卿略一颔首:「您请便。」说罢不再停留。
  元赐娴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却没使力。
  她当然不是执着于小黑,也并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触犯陆时卿的底线,更没再为白日的事生气,只是她明日就要回长安了,临走想试探试探他。
  她不是木头,瞧得出陆时卿近来对她的态度转变,但他毕竟很少将情绪外露,她实在不能确信,他对她究竟有了几分心动。倘使他能为了她的无理取闹,连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赐娴装出十分费劲的模样,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数数,决计数到一百再走,可等数到了一百,回头不见他来,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数一百。
  如此几个循环往复,连她自己都忘了已数到第几个一百,直至腿脚麻木才停下来。
  好吧,她放弃了。陆时卿的心肠还是挺硬的。
  元赐娴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愁眉苦脸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听身后一声叹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头,果见陆时卿站在不远的地方蹙眉瞧着她。
  她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兴冲冲道:「陆侍郎,您怎么回来啦?」
  她就明知故问吧。
  陆时卿什么话也没讲,上前几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几乎可以寸为计。
  当他的手距离小黑的皮毛只剩咫尺之遥时,元赐娴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
  陆时卿顿住,抬头看她,露出略有些疑问的眼色。
  元赐娴见他真上当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赔他个笑,将他拉起来:「我与您说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会再生您的气了,咱们回吧。」
  他便一言不发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门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见几个官员,到时你自行离去,不必再与我招呼。」
  元赐娴点点头:「接下来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长安等您回。」
  陆时卿略一点头,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复又回头道:「对了,曹暗得了消息,称刺客案有了进展。」
  元赐娴上前几步问:「如何?」
  「凶手真正想嫁祸的并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说完便当真回去了,元赐娴将这话在脑袋里滤了几遍,一路咀嚼着进了房门,突然低低「啊」了一声。
  候在屋里的拾翠被她一吓,忙询问是何事。
  元赐娴神情紧张,阖上了门窗道:「拾翠,咱们不能见徐先生了。」
  翌日,陆时卿果真一早便离了府,直至黄昏时分才回,跨进院门便见元赐娴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元赐娴闻声抬头,瞧见他,三两步下了石阶,笑盈盈道:「陆侍郎,我不回长安了。」
  准确地说,不是她不回长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长安了。昨夜听陆时卿讲了刺客案的进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环节。
  这桩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将元家与郑濯推进火坑。眼下是非常时期,她绝不能与郑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触,免得被起了疑心的圣人抓住把柄。不单许三娘的事得搁置一旁,阿兄那边,也须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长安也无法见到徐善,她当然选择留在陆时卿身边继续磨他。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与您一道归京好吗?」
  陆时卿抿嘴一默,皱皱眉:「淮南一堆乱子等我处置,你去了耽误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烦了一路了,难不成还未习惯?」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后曹暗手中一叠公文,留了句「随你吧」,便一边低头翻阅,一边往书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后进屋,回头将房门阖上,才低声问他:「郎君,您对县主使计了吧?她突然决定不回长安,可是您将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陆时卿一边忙着提笔拟文,一边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浔阳许家的动静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许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该拖住她的脚步,使个计又有何妨?」
  他这口吻听来公事公办,曹暗闻言颔首道:「郎君英明。」说完,咳了一声。
  陆时卿听见他这略有些暧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仰靠住椅背,叹出一口气来。
  正如曹暗所想,他当然不是没有私心的。昨夜元赐娴蹲在灶房门口,埋头数数的时候,他也几乎煎熬了一路。
  他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她的试探,所以起先动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觉到她对自己不真诚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头,就意味着中了她的计,意味着他的心思将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却无法控制自己往回的脚步。于是在那进进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细细考虑了个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选择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无法自拔,便也不会叫元赐娴得以独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将。
  接下来这一路,她一刻也别想逃。
  后日一早,元赐娴随陆时卿离开了朱府,出唐州入淮南道,过申州、安州、黄州,在九月初入了蕲州地界。
  淮南当地的官员奉三皇子,也就是平王之命前来接待,一个县一个县几乎无缝衔接,仿佛上头一句话,下边立刻千呼百应。
  且元赐娴发现,在毗邻京畿的山南东道见到的官员大多过分殷切,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不断,甚至无人记得陆时卿此番是南下督办赈灾事宜的,对二人的招待极尽奢靡,但淮南各州县的行事做派却截然相反。
  一路所见,哪怕是小吏,对陆时卿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且言语间三句不离灾情,又是询问下一批赈灾粮资何时能到,又是关切朝廷对防止灾后瘟疫蔓延有何举措。招待二人的吃食,虽说不得寡淡,却也绝谈不上如何精致,一个个都讲是为了「与民同素」,望他们多多海涵。
  元赐娴着实对淮南官吏的齐心感到吃惊。陆时卿的态度却始终淡漠疏离,多不过对他们点个头,嘴边从未挂过动听的话。
  有一回,元赐娴问他,这些人瞧上去也是忧国忧民之辈,多抚慰他们几句,令上意下达,岂不利于安定民心,这般不给人家好脸色瞧,恐怕遭人诟病。陆时卿却只答了她四个字:过极则罔。
  见她似乎一时未明白过来,他问:「倘使这场灾祸生在你阿爹治下,滇南的官吏可能通通做到这般?」
  元赐娴想了想道:「不能。」
  「滇南战事频繁,官官民民,身家性命皆系于你阿爹,尚且不能够保证天灾临头万众一心,素来安稳的淮南突逢大祸,又何以在短短月余内做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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