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濯便明白了她的来意,笑说:「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请罪去了。」然后扔了剑,朝陆时卿招招手,示意他来。
陆时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颔首行礼,听他道:「陆侍郎来得正好,县主受了惊吓,烦请您送她回殿。」
见他点头应下,郑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几名侍卫紧随其后。
陆时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元赐娴,伸手一引:「县主也请吧。」
她点点头,不欲露出怯色,岂料方才强撑着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阵软倒之意,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陆时卿下意识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紧了胳膊,却记起她素来能编擅演,冷声问:「县主方才不是与殿下说,您没事吗?」
元赐娴这回却真没装。大抵是对陆时卿没什么敌意,在他跟前稍微放松一些,她被蛇恶心的后劲就上头了,一时耳内嘶鸣,眼前也一点点发黑,胃腹翻腾之下几欲作呕,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拽着他胳膊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身子一歪往后栽去。
陆时卿一愣,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稳她,见她晕厥,只好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挪去一旁,一面掐她人中位置,一面低声唤她:「元赐娴!」
元赐娴到底体格不算娇弱,被他掐了几下就醒转了,醒来发现头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墙根处,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这时候照顾不了他的洁癖,只觉晕厥过后,口舌极度干燥,抬眼张嘴,有气无力道:「陆侍郎,我渴……」
能认得他陆侍郎,那就是没事了。
陆时卿瞥瞥她,从腰间摘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替她拧了囊盖却突然一顿,提醒道:「这水囊我喝过了。」
她不是很嫌弃他碰过的东西吗?
元赐娴刚淋淋漓漓下了一层冷汗,实在口干,一把抢过水囊就仰躺着往嘴里灌,喝够了才得以继续说话:「……您真记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话成了吧。」说完手肘撑地,欲从他腿上起来。
陆时卿看她行动困难,便帮了她一把,然后冷冷道:「哪日?我不记得了。」
她觑他一眼,低哼一声:「不记得拉倒。」完了似乎恢复了些血气,拖着步子往寺门走。
陆时卿眉头紧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叹口气,将水囊别回腰间,跟了上去。
元赐娴腿软走得慢,听他跟上,回头道:「陆侍郎,您可别将我被条蛇吓晕的事讲给旁人听,都说虎父无犬女,这事会给我阿爹丢面子的。」
陆时卿落她半个身位,闻言一瞥她,没说话。
她便自讨没趣地扭过了头,刚走两步,却听身后响起个淡淡的声音:「陆某不是令兄,不会总捉着人短处不放。」
元赐娴一刹明白过来,陆时卿是在说阿兄揪着他软肋,三番五次拿狗吓他的事情。
她讪然一笑:「这事的确是阿兄做得不对,我早便说过他了,您放心,有我元赐娴在,这长安城没人敢再欺……」
她说这话时回头瞅着陆时卿,话未完,恰好遇见台阶,忽地脚下一空,一个踉跄,亏得是站稳了。
陆时卿知道她没能说完的话是什么,叹口气道:「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她撇撇嘴:「那您倒是别走我身后啊,也不提醒我一声。」
陆时卿方才也是出了个小神,才没注意她脚下,闻言觑她一眼,到底走快了一步。
元赐娴得以与他并肩就高兴了,一高兴就神采奕奕了:「您不要小看我,我胆儿不小,只是独独畏蛇而已。都怪姚州那地界不安生,早些时候,王府尚未落成,城中到处都是乱民流寇,我只得跟阿爹阿娘暂且简居在野。我运道不好,隔三岔五便踩着蛇,有一回,甚至碰上一条爬了我的床!」
陆时卿微微一滞,脱口而出:「公蛇?」
她一愣。是公是母有何要紧?他这重点似乎放错了罢。
她道:「我没吓昏就很好了,怎知是公是母?公蛇怎么了?」
陆时卿很快意识到自己似乎反应过度了,「哦」了一声,道:「听说公蛇更容易咬人一些。」
「是吗?」她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如此说来,方才那条……」
元赐娴说到一半顿住,捂了捂胃腹。
还是不作回想了。先前一时晕去,其实也不全因了蛇,是郑濯的刀法实在骇人,眼见蛇身被砍成两截,断头烂骨,捣得血肉模糊,她才略受不住。
她换了个话茬:「陆侍郎,我怕蛇是有原因的,您怕狗呢?」
也不知这一句揭了陆时卿什么伤疤,难得比平日和善些的人一下便阴沉了脸,道:「没有原因。」
这个陆时卿当真阴晴不定,前脚日出后脚雨,道是有晴却无晴的。
元赐娴也便不再追问了,一抬眼见大雄宝殿已在近前,却是一幅相当凝重的场面,不由稍稍一愣。
一干文武官员正神情尴尬地垂手候在殿外,殿内围拢了一圈皇室子弟,当中跪着腰背笔挺的郑濯,徽宁帝铁色铁青地站在他前头,拿食指虚虚点着他,一副怒至无言的模样。
郑濯微微颔首,道:「儿已知罪,听凭阿爹处置。」
徽宁帝似乎被气笑,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拍拍掌道:「你说说,你罪在何处……罪在何处?」
「儿奉阿爹之命,代二哥掌管金吾卫,负责今日罔极寺周边巡视警戒,却布置疏漏,未曾察觉暗伏于草丛的赤蛇,此为罪一。阿爹千叮咛万嘱咐,三令五申道法会当日须忌杀生,儿却一时失手,致蛇丧命,此为罪二。」
「这好端端的,哪来如此凶猛的毒蛇?」徽宁帝深吸一口气,抬眼瞧见杵在殿门前的元赐娴与陆时卿,朝两人招招手,「来。朕听侍卫讲,你二人当时在场,赐娴,你说说,此事是否有可疑之处?」
元赐娴心里「哦」了一声,将整件事给捋了个明白。
前些日子,二皇子犯了事,徽宁帝剥了他手底下许多权,令郑濯暂代掌管金吾卫。郑濯一朝得势,惹人眼红忌惮,是以有了今日遭人算计的事。
算计他的人料准了他将背上两条罪名,却不知他其实早有防备,不过是将计就计。
郑濯很了解徽宁帝。他清楚两点。
第一,实则圣人并未多信佛,杀不杀生,不过是做给世人瞧的。他痛恨的根本不是盂兰盆法会上死了条蛇,而是将这件事捅给天下看的人。
郑濯身边的几名金吾卫并非真正归心于他,生了这等事,便急急忙忙回禀给圣人,巴不得满朝皆知,殊不知,他们此举才是真正触犯了天子的大忌。
第二,以圣人多疑的性子,凡事必要拐个弯思虑,一定猜得到其中阴谋。故而事发后,郑濯非但不作争辩,反倒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罪。如此,无疑便可博得圣人心疼与同情,亦可彰显他并无争夺储君之位的心思。
眼下,徽宁帝就是不愿郑濯如此低声下气,想给这个儿子讨个公道,捉出事件的主谋。
这一招将计就计着实厉害,元赐娴只想到了阴谋这一层,未曾考虑通透,方才真是多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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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请自重 卷一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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