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不安于室 卷一 第16章

  蔺雪臣忽得一震,为自己心底那莫名生出的可怕念头感到惊惧和羞耻,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而来到北地,绝不是为了要向韩王元湛求娶一名美姬,而是为了千秋大业!他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再不敢望向那些美姬分毫,只顾着饮几上美酒,一杯一杯地灌入口中。
  颜筝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蔺雪臣的注视,她垂着头安静地立在人群里,透过前头一颗颗刻意打扮过的后脑勺,在缝隙中悄悄地瞥向主位上坐着的宝蓝色锦袍男子。那人一脸虬髯,遮住大半张面孔,看不清楚真实的容貌,但那眉眼之间,却依稀能够看到有景帝和少帝元忻的影子,元家的男子,面容总有几分相似的,这人多半便就是韩王了吧。
  那把微卷的大胡子虽然豪迈,但看姿容却也算得俊朗,至少没有想象中那样阴戾可怕。
  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将目光瞥向了苏月乔。
  临来之前,她请苏月乔换下了身上妃色的裙衫,而另寻了身浅蓝色的衣衫穿了,又将月乔头上价值珍贵的珠钗宝石皆都换下,让碧落重新给她绾了个燕尾髻,不戴金钗,只簪两支白玉簪,洗去脸上铅华,只淡淡抹上一层胭脂,素颜清丽,倒将容色不甚出众的月乔衬得多了几分超凡脱俗。
  这是前朝蔺皇后日常最喜爱的打扮。
  颜筝读过夏朝的皇后起居录,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历代皇后的生活琐碎,包括爱穿什么质地的衣裳,爱用什么颜色的胭脂,无一不足。韩王元湛是蔺皇后的亲子,五岁时才阴阳两隔,母子亲情深厚,哪怕已然过了十三年,但只要出现一个与蔺皇后打扮相像的女子,他一定是会动容的。而这份动容,便是苏月乔最好的机会。
  果然,座上男子的目光掠到苏月乔的脸上,他蓦然惊起,呆呆地立起身来,「你是……」
  元祁在襁褓中时父母就先后病逝,蔺皇后倾尽心力抚育他,给了他一个并不孤单缺爱的童年。恒帝怜惜长孙,将他与幼子元湛一般视若珍宝,真心疼爱,这份爱逐渐抚平他父母双亡的伤痛和缺憾,在他幼小的心中,平王夫妇只是画像上的陌生人,更像是一副图腾,而恒帝和蔺后才是他真正依恋着的人。
  然而,在他五岁生辰的前夕,他简单的幸福戛然而止。
  恒帝驾崩,蔺后殉情,元湛被远远地打发到了封地就藩,而自己,则被永帝送入了皇陵。
  夏朝皇陵坐落于皇城西郊高耸的崇山之颠,延绵数层守卫森严,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壁垒,而他,则被剃光了头发,披上了袈裟,成为扫墓僧人年幼的弟子,在空阔而幽静的陵园游走,与冰冷的塔陵对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小皇叔韩王找到自己。
  对元祁而言,蔺皇后虽然只在他生命中留下过匆匆的影像,然后那记事后短暂的三四年,却是他一生最幸福安逸的时光。在西郊皇陵的每一个漫长永夜里,他靠着那些零碎散落的记忆存活,是那抹浅蓝色的身影,如瀑布般的墨发如云,以及暖玉一般温润清丽的笑容,陪伴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清冷而死寂的春夏秋冬。
  在他心里,蔺皇后就是他的母亲。
  而现在,漫长的十三年后,在北地韩王府鹤翠堂上,出现了那样一抹酷似蔺皇后的身影,将他心底的眷恋和回忆悉数唤出,他实在太过震惊和欢喜,竟忍不住立起身来,违背他素日冷酷桀骜的形象,情难自禁地迎上前去,「你……你是谁?」
  苏月乔盈盈拜倒,她的唇畔带着宁静温和的微笑,像是春日和煦的暖风,又如江南四月的绵绵细雨,宠辱不惊,风轻云淡。
  她轻声回答,「妾,利州鸣鹤堂苏氏月乔,拜见韩王殿下。」
  利州苏氏,亦是百年世家,族有两支,户部尚书苏正彻是知鹤堂的嫡系子孙,而苏月乔所在的鸣鹤堂这一支,虽然近十数年来风头不劲,日渐有衰落之势,但在夏朝开国之时,却也曾显赫一时。
  这如沐春风般轻柔糯软的声音将元祁从一时迷乱之中拉了回来,但心里生出的好感,却似打翻了的蜜罐,一点一滴地化开,渗入心防的每一处角落。他清了清嗓子,将苏月乔从地上扶起,笑着说道,「月乔,很美的名字。」
  颜筝看到元祁闪闪发光的眼神,那里面写满对往日的追忆和眷恋,她便知道苏月乔这身打扮气质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靠着模仿蔺皇后的穿衣打扮并不能保证月乔可以获得韩王永久的恩宠,但初次见面的现在,只要能引起他的瞩目,令他记住苏月乔这个人,便已经算是一种成功。
  她心情愉悦,眉梢眼角便不由爬上了几丝笑颜,那笑容明媚之至,又带着几分隐隐的自得,竟将她黯淡的肤色照亮了许多。
  元湛好整以暇地望向主座前方,元祁与那名叫苏月乔的女子正上演着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戏码。在看到苏月乔的妆扮时,他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失神,在任何一个年幼丧母的男子心中,母亲都是神祗一般的存在,他眷恋,思忆,也怀念。然而,与元祁不同的是,他更多了几分理智和警醒,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
  时下年轻女子多好穿暖色的衣裳,便如这堂上立着的人中,大多都身着妃色酡色湘色橙色衣料,唯独苏月乔一人穿了这亮眼的浅蓝色裙衫,而玉簪虽然价值不菲,但过于清淡,显然于妙龄女子并不十分合适。而燕尾髻是皇城中贵妇人们爱梳的发式,苏月乔生长于江南利州水乡,便该如其他美姬一般梳些南方此时正盛行的发髻。
  倘若只是其中一样不合时宜,他尚还能当做是巧合,可桩桩件件都如此刻意,显然是想要以此来取悦自己了。
  但令他狐疑的是,母后在时,恪尽皇后的礼仪,不论是接待命妇还是出席典仪,都是整套皇后袍服出现,这些素日喜好的妆扮,是她私底下的形容,鲜少为外人所见。便是当年熟悉她起居的贴身侍女,也早就被永帝清理干净,她曾经生活过的明仁殿,恐怕也不会再有她从前的痕迹。
  而苏月乔,不过只是一名没落的世家女,连她在户部当差的族叔都绝无可能知晓的事情,她又怎么会知道?
  元湛的目光微转,忽然落到了欢颜正酣的青衣女子身上,她的笑容太过夺目,一时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他觉得她有些眼熟,细细分辨了良久,终于想到,她正是昨夜呼号荔城令府上进了贼子的女人,他的视线不由往下移去,看到她立起的领口处隐隐透出狭长的伤痕,那伤口并不深,似是早已经结痂,可秀美的锁骨上停着那样长的一道暗红刀痕,看起来却有些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昨夜灯火不明,他只依稀看清那女子的容貌皱成一团,有些丑,今日明晃晃的日光下一看,果然还真是难看呢。可是这个昨夜还在罗北辰剑下害怕地瑟缩颤抖的女子,不该因为颈间丑陋的伤疤而愁眉苦脸吗?她以为「韩王」是什么人,只要女人生了明媚如皎月的笑容,就不管美丑,不计颜色风华,统统都会收入囊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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