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宴 第二十二章

  荀非柔声道:「墨姑娘难道不想知道那名女子是谁?」
  「……」即便是事实,但要自他口中得知京城那朵解语花的名字,对她来说,着实艰难了些。
  「是你。」
  扶着马臀的手一紧,乌骓马吃痛呼噜了一声。
  「我若肯说,你便倾听,这是你当日的承诺。你不会收回吧?」
  「不,永不……」语气微颤,迷茫中混杂着些许激动。
  「现在,这句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你若肯说,我愿倾听。」
  她迷惑地抬起头,平日见着他习惯性的微笑,总觉得他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如今盯着他坚毅背影,却听出了那是纯粹的真心。
  「嗯,我听见啦。」她抿着唇,玉颊漾起极淡极淡的浅窝。
  「那你可愿意告诉我你为何事烦心?」
  「啊……不烦了、不烦了。」她有些尴尬地笑道。
  感受到她的笑意盈盈,虽说仍不知她为何事所扰,她的笑声总算是回复先前淡淡的清澈感。「既然如此,咱们就继续赶路吧。墨姑娘,你确定你要继续这样坐吗?」他半转过身,好笑中带点无奈。
  她此刻双手向后撑在乌骓马臀部上,和他之间拉出一段大空隙。
  「无妨,继续走吧。」
  荀非睨她一眼,回过身一笑,扬起缰绳,使力一甩。彷佛了解主人心意般,乌骓马沿着小道疾速奔驰了起来。
  墨成宁一惊,身子差点被甩出,甚至来不及呼叫,便已吓得往前环住荀非的腰,纤指紧紧攥住他外袍。正要松手道歉时,却教荀非压住了手背,她缓缓抬头,瞧见他忍俊不禁的侧脸。
  ……他故意的。
  尽管有些无措,心头却流过暖意。连日奔波让她有些疲累,她唇边带笑,满足地合上双眼。
  一阵清香揉杂着晨光的气息扑鼻而来,这味道好生熟悉,是……紫花安魂草?日光暖洋洋地晒上眼皮,她下意识把头转向另一侧,悠悠忽忽地眼开一线,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噬魂森林。
  感受到身后人儿的动静,荀非柔声道:「醒了?」
  墨成宁应了一声,随即双目圆睁,倒抽一口气。
  眼前,紫花安魂草一望无际铺展开来,满山遍野像是刷上一层淡淡紫光,与晨间露珠相辉映,犹似仙境。
  「饿了吧,要不要先用早膳?」
  背后传来含糊语音:「不饿,待会儿和荀公子一道吃。」
  一旁轻轻浅浅的曲流,流淌于沟壑之间,荀非沉吟道:「绝响谷应已相去不远,往上游去大抵便是山谷入口。」
  「全是紫花安魂草……」她低语,思索着原来绝响谷里头的人并非被困在谷中,而是不愿出谷。刹那的不安使她瞳孔微张,先前猜测迷蝶派在江湖彻底销声匿迹,或许是因为没有紫花安魂草的协助,穿不过噬魂森林,但如今看来,李玦不出谷,莫非另有原因?
  她咬住下唇,侧头想了又想。「荀公子,倘若李玦遭囚,那……活要见人,死要见骨,无论如何,我总要把她给劫出来,给大哥一个交代,所以……」
  「荀非自是会倾力相助。」
  她轻吁了口气。得到他的保证,她安心不少,正要称谢,又听荀非道:「若是寻无此人呢?墨姑娘。」
  「假若这绝响谷里没有李玦,我便随你去治杨芙的病,之后再继续寻她,天地虽大,她到得了的地方,没道理我到不了。等大哥身上余毒去尽了,也会一起寻人,总有一日,我们会找到她。」
  「就为了报你大哥的恩?用你的大半辈子?」声音中夹杂些许冷然、些许颓丧。
  「今日之我,全拜大哥所赐——」她见他面色古怪,止住了口。袁长桑与她有兄妹之名、师徒之实。虽然袁长桑从未言明,但她深知,大哥愿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为的就是换取她的恩情,这份恩情将跟着她,直到她替他寻回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他淡声道:「外头传言果然不假,方世凯兄妹真真是兄妹情深哪。」
  荀非轻轻解开环在他腰间的玉臂,翻身下马。
  「下来吧,咱们让乌骓马喘口气。」他伸手助她下马。
  荀非似对大哥有着莫名敌意?听那语气和神情,几乎要让她误解成他对她有情,但荀非的伊人明明在京城等着他啊。
  想到这,她心头颇不是滋味。她恻然看着他前去寻路的背影,悄声道:「你要愿意,就陪我一块儿寻李玦,寻一辈子,便是在一起一辈子。」
  荀非眼皮一颤,回过身凝视她,俊眸灼灼瞧进她的眼瞳。墨成宁大骇,没料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细声话语居然给他听了去,原本略带怨怼的面容瞬时胀红,支支吾吾起来——
  「别……别听我胡言乱语,我只是想……荀公子足智多谋,找到李块的机会大些。」她在心中叫苦,只盼能抹去他前一刻的记忆。
  「这是你的心底话?」他缓缓走向她,唇畔带笑,明知他俩之间不该存有情分,却仍是无法抑遏地希望她对他有意。
  「是……但你有石小姐……」她咕哝,向后退了几步。
  「石小姐?你知道石小姐的事?余平这家伙……」
  「不是余平,是我自己听到的。」墨成宁轻叹,向他坦承她那日确实「不经意」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荀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中尽是不甘、怜惜,还有一丝仓惶。
  良久,他始开口:「我不认识那位石家千金,或者该说,我曾在去年的诸子宴上见过,印象却不深。」
  她双眸一眨,抬眼看向他。
  「石家需要一个将来足以和杨烈抗衡的势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杨烈府邸的细作,各取所需罢了。」
  墨成宁咦了一声。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吗?原来,仇恨能够使人抛却原则?况且杨烈若死,荀府虽可无事,但那细作却脱不了干系,就这么平白被犠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说书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叹了口气。罢了,他的世界对她来说实在太难理解。
  「那细作是要……」
  「那细作是杨烈宠妾,杨烈权高疑心却重,食物有人试毒,身周有大内高手,只能靠她哄杨烈食糕点时下手。」提到杨烈时,荀非眼里有一瞬的阴鸷。
  「你们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对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诚实答道:「是。咱们准备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宁倒抽一口气。血牡丹无色无味,一入人体即不易排出,待累积到一定量,身子便会每况愈下,但若及时救治,几乎能药到病除;但若把它当寻常慢性疾病,时日一久,便会毒性发作,吐血至浑身无力而亡。血牡丹症因好发于初夏牡丹盛开时,因而得名。
  身为医者,她认为这死法极残忍,但转念想到苟文解夫妇的遭遇,又觉这事不容她置喙。
  「难道没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达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语。
  荀非定定看着她,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半晌,才沉声道:「曾经有。」
  那就是说现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却觉荀非话中有话。
  「先前那方法是否会伤及荀公子至亲之人?」
  「算是吧。」他温言笑道。
  墨成宁幽幽瞧着苔痕累累的裸岩,想着,最佳办法就是将血海深仇尽数忘却,明媒正娶后与自己相随走天下。但这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宁心意,正自心旌动摇,此刻见着她娇怯怯的侧影,一如那日午后时光,心中再难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声量,只见她讶然回眸。
  「此计可能绵绵无期,也可能遥遥无结局。但……若有完结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为人夫婿,若你愿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儿便是通往绝响谷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颤抖地指向远方巨岩之间的缝隙,背过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话,有那么一瞬,他的思绪就停滞在熏风里。
  他惨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头。」闭目、舒气。原来,她……终究是不愿意。
  墨成宁听出他语气里难以言明的苦涩,胸口一窒,更不敢回身正眼看他。
  原来,自小极胆怯软弱的那个自己从不曾改变。自幼生长在大户人家,她没有勇气接受无名无分的生活,她没有勇气让墨家遭到莫须有的牵连;见过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没有勇气成为另一个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夺走的不只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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