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黄昏烈日煎熬无比,酝酿多时的热气由黄沙地蒸蒸浮起,乌金崖上人影扭曲。
这头身着苍青长衫的男子单举左手抚在背上的刀,一步步向前走来,他双目不离,瞅着前方人影,不敢有半点大意。
男子身前数十步之遥,女子长发微乱,一身绦紫轻纱已有几处破损而略显狼狈,她手中紧握银白弯刀,眼神中难得不见了平时的自信满满。眼微抬,望向男子身後十数人驾马赶来,也只能退着步伐伺机而动。
「放下刀投降,」没回头,耳中传来的马蹄奔腾声音由远而近,男子劝道,「现在还来得及。」
女子咬牙,眉间轻拧,声音中有压抑的抖意。「你根本不明白……」
「我该明白些什麽,嗯?」看着她,男子心中稍有不忍,然而身後同伴赶来,马蹄声、脚步声转瞬成了刺耳的叫嚣,阻止他的心软,提醒他……「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我还需要明白你些什麽?」
对於那指控,女子无法反驳。她沉默着,视线里男子身後的同伴赶来,人人手中武器高举,眼带杀气,她後脚跟一空,才发觉自己已无退路,才发觉原来自己竟如此害怕举刀杀出生路……
烈阳在侧,烤得青衣男子视线模糊。是!是高温令他无法思考,无法分辨她的沉默是认命还是包含了什麽样的苦涩与无奈……
他的同伴在身後,青衣男子的表情只有她才看得清楚。那一刻,她忽然舒开眉,动了动手中弯刀,彷佛能够随时出击。
众人见状,全都戒备起来,唯有男子仍单手抚在背上的刀柄,却迟迟没拔刀。
女子垂了垂眼,再抬起时嫣然一笑,笑里有抹邪气,话里不掩轻蔑,应着方才男子口中唤的妖女。「乌金崖上武林正道人士围剿妖女一人,传到江湖真是美谈一件,是吗?为了伸张正义放下身段,不畏以多欺少的骂名,何时见过正道人士团结至此?你们当感谢我才是──只是,诸位是为维护江湖道义出手,还是为了赏金?」
带着浓浓嘲讽的话一出,令得众人咬牙切齿,有几人破口大骂。
「杀了她!」
「对!杀了这妖女!」
「杀、杀、杀!」
站在最前头的青衣男子没有回头,可身後众人杀意已起,他瞪着刻意火上浇油的女子,不知该恼她的多嘴,还是该看清她本就是如此唯恐天下不乱。
「快杀了她!别让她污了我等名声!」
有人催促着,却没有人再往前一步。
男子心中明白──大夥在等自己动手。
事成,他仍是乌金崖上剿杀妖女的其中一人,正所谓有福同享,有功大夥分;若谣言起,道众人以多欺少、胜之不武,那麽挥刀斩人的功与过都将落到自己头上。
女子将他的难处与众人心中打的算盘看在眼底,笑意又不禁漾深,那被夕日烤红的脸蛋上有着带媚又得意的笑,令得众人一愣;她的美本就让人难忘,瞬间她的笑更是映进了众人眼底,有如烧红的烙印,一旦烙下便难再被抹去。
然她眼里没有旁人,只有迟迟不愿拔刀相向的青衣男子。
沉默对峙中,一直藏在众人後方的一名黑衣男子缓缓步出,揭下掩了半张脸的面具,双眼锁着女子道:「交出令牌,随我回去向那人请罪。念在旧情,只要你诚心悔过,那人会留你一命。」
众人本是乌合之众,冲着一帖江湖追杀令集结围攻她,除去几个江湖留名的大门大派,当中多人根本名不见经传,彼此间不一定熟悉底细。黑衣男子言语中透露与女子分明是同夥,众人闻言一惊,随即将武器对准此人。
「是你……」女子眉间轻皱,视线移至说话的黑衣男子。她所在的组织极为神秘,成员遍及大江南北,深入皇宫、混迹市井,一般多以暗语为信,手持令牌的只在少数。
知道她握有令牌的也在少数。
「要找你并非易事,你太清楚我等的行事风格,如何避开眼线、如何不留足迹甚至造出假象,这些对你来说易如反掌。」黑衣男子语调轻松,像是与老友重逢般热络。
女子眯了眯眼。
黑衣男子一脸春风笑意,彷佛眼前女子落得这般窘境是大快人心之事,即便身边众江湖人冲着自己准备动武,他也老神在在。一路与这些所谓正道人士同行,多少摸清了各人武功高低,他有恃无恐。「多亏这些江湖中人,他们行事无章,一点钱就能使唤,而所谓的豪气干云,说穿了就是贪杯不知节制,要套话、要套交情太过容易,要落毒也太容易……」语未歇,武器落地声响,众人一个一个忽地抚向发疼的肚子,脚下站立不稳,倒地呻吟。
见状,黑衣男子噙笑看向瞪着自己的武林人士,道:「利用完随即能打发乾净,真是省了我不少功夫。」
「追杀令是你放出来的?那人怎麽可能允许此事?东西他不要了?」这段时日来她为逃命而吃的苦头都得算在此人头上。女子咬咬牙,还想再说些什麽,却见眼前苍青长衫男子亦着了道,单膝跪地,困难地抬头与她相望。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没回答她的问题。他侧身顺势一把抽起青衣男子一直犹豫着没出鞘的刀,架上了他颈间,「你是要在他还未头身分家之前交出令牌,还是之後?」
「你认为我会在意此人死活?」她媚眼一挑。
若不是早知他们之间的关系,真会被她那冷然的反应给骗了。黑衣男子低低笑了,轻轻抽动手中刀,在青衣男子颈间划出一道血痕。「我这不是认为。我确定你在意。」
鲜红的血缓缓流下,女子凝眉,半晌,还是将收在腰间的令牌递出。
木雕令牌朴拙不甚起眼,上头篆刻「镜潭·东御卫」,字迹出自内力深厚的前辈之手,他追寻此令牌、此地位已许久──黑衣男子眼露精光,抑不住内心狂喜之情,「我早知你绝不可能轻易因一帖江湖追缉令而丧命,如今我要的令牌到手了……那人要的东西,你就乖乖带我去取吧。」说着,也不怕她玩什麽花样,黑衣男子放开了跪在脚边的男子,一脚踢开,示意她跟上。
连随身的令牌都交出去了,还有什麽东西能守得住?女子纵心有不服,却无它法,只有照做。才举步,手被人拉住、扯过,她还不及反应,肩上遭重重一击,她中掌向後飞出。
那不过是转眼瞬间的事,她无处借力,已从崖边失足坠下。
狂风吹起乌发,在眼前扰乱视线,视线里伏在崖边下望的青衣男子紧瞅着她不放。
苍青的长衫被风吹起,成了一片乌云,迅速晕染开来;转眼,最後的夕日余光隐去,四周陷入黑暗,埋没了她下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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