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楼台我的月 第六章

  朱润月一直忙着从两扇大窗轮流窥看湖上激战。
  她居高临下,视野最佳,忽见船尾底下攀附黑影,那人正手持锐器猛凿,心头一紧,不禁开窗疾呼——
  “船尾!有人凿船,在船尾啊——”
  飕——噗!
  她话音未尽,一根飞箭破空鸣动。
  她眼角余光捕捉到飞箭的路径,竟是沿着船身划出一道小弧,之后才重重射中一船的黑影。
  黑影发出惨叫,上臂遭箭穿透,直接被钉在船身木板上,逃不掉了。
  朱润月调眸去寻飞箭来处,便见苗家大爷立在另一端甲板,那里亦是上二楼的木梯所在处。
  底下虽乱,苗大爷左右皆有护卫,老金亦是横着一根长棍挡在那儿。
  有人负责他大爷的安危,他则放开手脚很从容地放冷箭,眨眼间又射中两名欲遁入湖中逃走的匪徒,两人皆箭透肩胛,虽非致死之伤,但也够他们好受。
  忽然两道凌峻目光如飞箭般射上来。
  对上苗大爷那双长目,朱润月心口评评重击。
  他的眼神清楚道出,对于她的“擅自开窗且还探身张望”之举十分不满。
  她一时间还真被瞪得有些心虚,但想想,自己并无做错,心性一起也不肯示弱,鼓着双腮强迫自己绝对不能先挪开眼。
  她晓得这举动颇可笑,挺意气之争,只是一思及他认定她家医馆得去大笔诊金,她心里就……欸,虽说确实是她损了“凤宝庄”珍贵的样版云锦带、毁了他费心求得的祝寿礼,然事关“崇华医馆”和爹的名誉,她实也难心平气和。
  “朱润月!”
  底下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吼,拉回她浮荡的思绪。
  苗大爷厉瞪她的表情瞬间转为惊怒,他手中大弓再次拉满,长箭指向她……她斜后方!
  有人从另一扇大窗摸上二楼!
  朱润月随即矮身,堪堪躲过恶徒的擒抱,苗淬元的飞箭同时射至。
  那人诅咒了声,退得颇狼狈。
  朱润月抬眼去看,那支箭稳稳钉在柱上,亦在那人额上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外头木梯随即响起无数脚步声,急着往二楼冲。
  恶匪更急了,满脸鲜血都不及擦,只想先抓住她当挡箭牌。
  头疼的是,摆设都固定住,她想朝恶徒丢椅子、掷凳子拖延时机,还真没个物件让她砸,除了她的宝贝小医箱。
  “朱润月!”底下那声叫喊直钻她心窝。
  苗大爷此时喊她,是要她怎么回应?难不成要她扑去窗边朝他招手……啊!是了,鱼群绕着诱饵转啊!
  她可以是饵!
  这一次,她将窗板大大推开,匪徒朝她伸手时,她仅僵着身子并未躲开。
  肘腋之间诸事乍起——
  有人冲进。
  有箭射至。
  匪徒中箭哀号。
  她被对方暴起的疯劲猛地一推,脚下踉跄。
  她自然是要叫!怎可能不惊叫?
  因为栽跟头栽出大窗外,人直直往底下摔了!
  “朱润月!”
  她看到苗淬元惊愕的表情,看到他抛开长弓朝她展袖。
  她脑中一片空白,人已重重地坠进他怀里。
  然而老天爷仿佛还没玩够,她是被抱住了,但抱住她的苗大爷八成被撞得太用力,换他脚下不稳,本能地往后急退欲要卸劲。
  “姑娘!哇啊!大爷啊——”
  她听到老金惊呼,尚未弄清发生何事,人又被抛飞。
  她被老金手中的长棍当空一挑,这才头上脚下攀住船舷站妥了,而那个接住她之后又及时将她抛飞的男人……
  砰——
  一声大响,水花溅得老高。
  苗大爷被她撞得落了湖!
  万幸!
  苗淬元虽坠进湖里,呼吸吐纳间,已靠自个儿泅出水面。
  苗家人手抛下绳梯和长索,很快地将年轻主爷重新拉上舫船。
  之后乌篷船队轻易攻破板船筑起的防御,苗淬元这边的援手一至,渐明朗的战况更是呈现一面倒的态势。
  此刻已是中夜,月华上天顶,乱事甫定的湖面上,六艘损毁严重的板船被綑作一串,打算全数拖回边上。
  落网的湖匪四肢遭绑缚后,被分作几批带上乌篷船。
  自苗家大爷落湖,到全身湿淋淋回到船上后,人就一直待在舫楼上。
  他其中一名手下听令,接管舫船上一切调度,并迅捷将消息汇报上去。
  朱润月看他的老仆、小厮和手下们来来回回上下木梯,不禁想,他何不干脆点窝在一楼敞厅,省得大伙儿上下奔波,但又想,他大爷全身湿透,要他在一楼敞厅大大咧咧地更换衣物,是有些为难吧。
  他忙他的,朱润月也没让自己闲着,双方刀刃相接,岂有不受伤之理,一些轻伤或并无立即丧命危机的口子,她先暂放,而那些伤口深、血流不止的全被她视作重中之重,首要处理。
  幸得只有五人刀伤见骨,且都伤在四肢和肩背,她撕下伤者的衣袖或衣摆结成条状,以祖传手法止了血。
  几个围观的汉子纷纷掏出随身的金创药粉、药膏递来,种类繁多,这又勾起她兴趣,不禁追问着这些药粉、药膏的来处。
  “这娃儿倒也有趣。”舫楼上,一战之后前来商议后续安排的寒春绪将窗板推得更开些,随即双臂又惯常地交盘在胸前,歪着满头白发的脑袋,挑眉盯着被大小汉子围着说话的小姑娘。
  苗淬元已换下湿衣,发丝虽打散拭过,仍无法完全擦干。
  他将窗板“啪”地一声再次拉上,像一头湿发吹不得夜风,又像有意挡住寒春绪兴味盎然的目光。
  “别招惹她。”他语气淡淡。
  “噢,为何?”
  “她跟我还有得玩。”话一出,苗淬元眉峰微蹙,似觉自个儿说得古怪,又见寒春绪浓眉挑得更高,面上竟隐隐发热。他清清喉咙,镇定解释。“我是说,她已招惹我,总得待我讨回公道。”
  寒春绪点点头,嘿嘿笑。“咱懂了。她招惹你,你跟她玩,姑娘是你苗大爷瞧上的,旁人莫动,是不是这个理?”
  苗淬元端定坐着,遭了调侃亦不自乱阵脚,仅徐慢地换了个话题——
  “既已无事,寒爷是否该退了?我二弟在湖西白芦荡恭候阁下大驾,等着接手这一群黄帮湖匪。你将人交出,由我二弟联系官府那边,『千岁忧』的人马便可化整为零避开官府兵勇,你无事,我苗家『凤宝庄』也可高枕无忧。”
  寒春绪大掌挲了下俊鼻,笑得甚灿烂。“退,是该退了,换姑娘跟你玩嘛。”片刻过后,围在舫舟四边的乌篷船在“千岁忧”一声令下,从湖上退得无影无踪,连破损的板船也一并拖走。
  朱润月望着清光曳漾的湖面平波,实难想像不到半个时辰前这儿还一片动荡,此际却宁和得出奇,月光一路照拂,血味终是淡去。
  大功告成,舫船上不再兴歌作乐,苗家人手各司其职,连那名少年小厮也没跟在主爷身边伺候,而是被遣了来,随其他人一块儿收拾打斗过后的甲板和敞厅,她听到旁人喊他“庆来”。
  另一端,主轴大橹出了点差池,几人忙着修缮,苗家老仆对木工很有两把刷子似,几个人全围着老金询问意见。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连差点遭湖匪凿洞的地方也在确认需不需立即修补……朱润月环顾周遭,像没她能帮上忙的,想了想,脸不禁一抬,朝二楼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纸,而是在窗框间绷着薄透且柔韧的丝绸,此时,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静谧谧拓在丝绸窗面上,仿佛散发。
  ……也是,他发丝尽湿,是得散开拭干。
  虽说搅进这一场诱敌之局,她有点无辜,但一开始确实是自个儿求着上船,而苗淬元也确实救了她,最后还因她落湖……
  欸,两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实在头疼。
  但不管如何,是该当面道声谢的。
  内心再叹,她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将脚步拖上二楼。
  在门前整整神色,举臂欲要叩门,竟已听到里边人道——
  “进来。”
  她气息陡凛,想着苗大爷该不会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这人实也神通广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举一动。
  推开门扉踏进,他射入的那根飞箭已从柱上取下,那恶徒溅在窗边和地上的鲜血也都拭净,不过那面当作窗纸的丝绸就可惜了,上头亦有点点血迹,丝绸细致,血铁定已渗染进去,怕是不好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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