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魔 第十五章

  【第七章 百子莲,忧欢生成方寸由】
  婚事来得仓促,又是带孝之身,易观莲就要一切简简单单,但再如何简单行事,由华家操办的一场喜宴仍少不了席开百桌,热烈地闹过一晚。
  入夜,大红灯笼高高挂,小红灯笼沿着迥廊连作一长串,一直串连到展煜所住的院落,连进蝶形拱门,再连上行廊,直到他的寝房门前。从今晚起,这间宽敞的寝房不再独属他。
  丫鬟被遣退了,房中燃着一对粗圆喜气的龙凤红烛,新纸窗上贴着许多「喜」字剪纸,易观莲身穿嫁衣端坐在喜榻上。缀着红珠串儿的头帕已揭去,她眨眨眸,入眼的尽是大红颜色,眩得她有些头昏,尤其是瞧见那个也一身喜红的男人,她晕眩感更重。展煜才刚刚掀开她头帕不久,此时,他走到摆满小果、小糕点的桌边斟了两杯酒,静静又回到她面前,坐在她身畔。
  他朝她温暖一笑,目光徐定,把其中一杯酒递来。
  易观莲微颤着指尖接下酒,清眸不离那张俊颜,听到他缓声道——
  「观莲,交杯交心,望夫妻一世,相互扶持。」语毕,他持杯的手探来,把她紧握小酒杯的手勾住。
  她方寸陡热,知道今朝一成夫妻,必能得到他真心对待。
  她原不敢作这样的梦,梦境太虚迷,没料及有美梦成真的时候,如果再不知足,要天打雷劈的。
  低应一声,她轻吸了口气,同新婚夫婿共饮合晋酒。
  展煜取走她手中空杯,一并放在榻边矮几上,两人四目相对,他神色温煦不变,面皮却隐隐泛热。洞房花烛夜,良宵自该珍惜。他想珍惜她、补偿她,但他们第一次的肌肤之亲对她来说太不堪,既是要作有名有实的夫妻,他的人便是她的,一切决定在她手中。
  她若还怕着,那来日方长,他跟她一起慢慢来。
  如果她今晚就要他,那便……便……
  「这是我亲手织的,好不好看?」易观莲忽而低柔出声,大红袖底露出圆润指尖,来来回回轻抚覆在榻上的喜锦。
  锦面是「莲生百子图」,无数枝红莲绽放,有叶、有藕、有状如娃儿脸的莲子滚满锦边,正所谓「连成佳偶,子孙满堂」。
  展煜不禁一怔,若有所思啾着她指尖下的锦纹,再看向她轻垂的脸,心弦悄悄一扯,也低柔答道:「好看。」
  胭脂唇笑开了,是难得的露齿欢笑,她点点头。
  「好看就好。搁在这儿的是『莲生百子』,易家堂那儿的新房放的则是『鸳鸯戏水』,两边的新房都布置了,往后,我继续在易家堂教授织锦,你若出城来寻我,时候晚了,咱们也有地方睡,你说好不好?」
  「好。」他答得干脆。五指仍抹着锦面,易观莲又道:「偷偷跟你说,其实啊,我从没看过莲花。」
  似有若无地叹气。「我名字里有『莲』,『观莲』不就是『赏莲』、『看莲』的意思吗?再有,莲花还是我拿手的织锦图纹,但活到这么大,却从未见过真正的莲花,好奇怪是不?」
  「你没见过,却能凭着绣片、图纹来想象织就,不愧易家锦『师匠』之名。」
  她逸出笑音,笑得清灵好听,她的笑感染了他,让他也露齿笑开。
  然后,展煜发现心跳得有些快,得费些劲才能稳下呼息。
  她会怎么做?
  又……希望他怎么做?
  为何一径垂着颈项,不抬头看他?
  倘若能看入她的眼、看她神态细致的变化,他也较好猜测出她的想法啊!
  这种急躁又得拚命按捺下来、想她欢喜又不知该如何拿捏手段的心情,他还是头一次尝到。如果…她真想闲聊,从聊天中慢慢进入「佳境」的话,那他就陪她聊,怎么聊都成。
  张唇,他正要说话,易观莲低幽幽的柔声却抢先一步逸荡而出!
  「展煜,我要的虽然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姻缘,并不是非得在今晚办到。我……我是喜爱你的,你该也瞧出了。能和你作夫妻,我很欢喜很欢喜,欢喜到很怕醒来后发现这仅是一场梦……我性情不好,无趣又别扭,往后要请你多体谅,我也会努力学的,你给我时间,我总能学好——」
  终于,他瞧见她的眸、她的脸了。
  她抬起蛲首,秀气五官漾着柔色,竟是怯生生的,连唇上那抹笑亦带羞涩。
  「展煜,等你觉得可以,我们就在一起吧。到那时,我们作真正的夫妻,我会等你,一直等着。」说完,她咬咬唇,眸光略飘,极不好意思似的。「反正,我哪里也去不了了……」
  她的情意尽现,在简单的字句里,每一音都听得出她的情。展煜定定然瞪住她,有好半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如他这般聪明之人,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哪里值得如此对待?
  他究竟有什么好,竟能入她的眼、她的心?
  而这个傻气姑娘,不懂得好好替自己挣些什么,反倒一心为他?
  她说要等他,是怕他心中余情未了,无法摆脱又得强迫自己摆脱吗?
  左胸轻绞,他大手覆住她抚着喜锦的柔萸,两人手温皆暖,他较她温烫几分。
  既作了夫妻,他允要照顾她,那就是一生一世。
  感觉她小手略颤,随即放软在他掌心里,没要抽离,他内心浮出淡淡欢愉。这欢愉感慢慢扩散、扩散,很庆幸她的允婚,让他有弥补她、照顾她的机会,而得知了她的感情,他丝毫不觉排斥,还……相当欢愉,这欢愉究竟会如何蔓延,他也很好奇啊……
  咕噜。。
  咦……什么声音?易观莲红着脸,瞪大眼。咕噜咕噜。这声音是……展煜挑着剑眉,瞧瞧她的肚皮,再瞧瞧自个儿的。「你肚饿了?」
  「你肚饿吗?」
  肚子打响鼓。第一声是今日被摆布得很彻底,紧张得只来得及在上花轿前喝下一小碗鲜粥的新嫁娘发出的;第二声则是宴席上只顾着挡一波波涌来敬酒的贺客,没能多吞些食物的新郎倌所打的。
  这算是……妇唱夫随吗?
  四目再次相交,蓦地,两人相视而笑,笑得自然轻放,真如知心朋友。
  「偏间小室备有热水,你先沐浴换衣,我过去灶房拿些热食,等会儿咱俩一块儿吃。」他柔声道。
  「……嗯。」
  「要我唤丫鬟过来吗?」
  她摇摇头,瞧见他笑,才意会到自个儿也扬着唇角。一会儿,他离去了,随手将房门关妥,易观莲坐在喜榻上听着那已熟悉于怀的脚步声,直到声音淡远,她轻轻吁出口气,动了动被他紧握过的五指,脸上的笑一直在。
  半年后
  初夏。
  棉铃刚生成,尚未吐絮,几位棉农在田中忙完一阵,大伙儿聚在坡埂上的竹草棚内暂作歇息,喝碗清茶兼闲聊几句。
  一名黝黑精瘦的老汉揭掉头上笠帽,刚从井中打水上来,甫直起身,眼角便瞥见远远黄土道上,有人策马而来。
  马奔近,来人身形渐清,老汉眯眼恍悟一笑,扬声道:「哟,是煜少爷回来啦!」
  展煜稍稍放缓马速,未出口寒暄,仅朝竹草棚这方微笑颔首,算是跟大伙儿招呼了,随即,双腿再次夹紧马腹,朝众人心知肚明的所在飞驰而去。登时,竹草棚内的聊天话题顿转,不谈张家的肥牛瘦羊,不说王家的阿猫阿狗,就说那位「华冠关中」大掌事的古怪行径。
  「听说是走了趟两湖,华家几个大铺都在那儿,按时候得过去巡看,只是这次回来得可快啦!唔……」很认真地扳着手指计算。「哇啊!算算还不到十日,得办事、得赶路,算他了得!」
  「又不是头一遭。」有谁乐呵呵地笑,十足了解地道:「到底是成了亲,家里有个牵挂,自然要这么赶来赶去哪!」
  「……说到这儿,咱曾听说,他那时是强娶人家的。唉唉,难怪那位『师匠』夫人总是凝着一张冷俏脸给他看,可怜啊——」
  「更可怜的是,人家脸色越凝淡,他还越欢喜,这位大掌事实在愈来愈怪——」
  竹草棚内的东家长、西家短仍继续着。
  一刻钟后,那位据说愈来愈怪的大掌事终于快马抵达易家堂。今日并非织锦教授的日子,但堂上仍来了十数名大娘和姑娘,各坐在近日方又改良了小地方的织机前,练习挑花技巧。几名易家堂的织娘则在一旁理线、按织图配花色。
  把坐骑交由看门的仆役打理,展煜走进堂内,似乎他步伐有些过快、过响,顿时引来堂上十数双眼睛好奇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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