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煮了醒酒茶,一直搁在灶房炭炉上保温,给你端来了。”窗前的秀气影子露出温润润的笑,指指桌上一碗乌墨墨的茶,她话音徐慢自在,像是姑娘家深夜哪儿不去、偏生窝在男人寝房里,是件再自然不过之事。
“我说过别等门。”他眉峰似有若无地蹙了蹙。
“没等门啊,只是……我又不困。”陆丹华模样有些无辜。
巴罗没再多说,总归多说无益。
事实上,他也弄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生,好像从她首次随头儿和他上过鹿草岛后,她对他就无端端地亲近起来。
然后某日午后,他和难得悠闲的兄弟们在宅外连绵的草坡上纵马快蹄,见她一脸钦羡,又见到几名年轻汉子跃跃欲试想邀她上马共游,他反应有些出乎自己预料,直到都把坐骑策奔了一大段,稍稍远离环伺的众人,才意识到他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呃……不是,他没问,他是直接策马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住她,跟着,对她伸出手。
那是一个邀请之举,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坦然接受。
他拉她上马,挟着她就跑,把一干挑眉瞠目的兄弟们甩得远远。
那次跑马,她似乎玩得很乐,笑得面颊生晕。
在旁人面前,她是温和沉定的管事姑娘,但来到他身边,和他的沉闷性子一相较,她显得活泼多了。两人处在一块儿时,总是她说着、问着,他静静听、静静回答她的问话。
然后又隔了几天的某日夜里,她捧着厚厚册子来敲他的门,瞥见那本疑似帐册的东西,他厉目瞬间瞠大,她却笑弯了腰,只说她这位“主内的”得跟他这位“主外的”好好查一下帐务,因为在她未接手前,东大宅和码头总仓两边的帐全作在一起,瞧起来好教人眼花撩乱,而她出自奇人异士群聚的连环十二岛门下,绝不能容忍此等混乱之状再继续。
她一个大姑娘家在男人寝房里赖至夜半还不走,毫不避讳。
那是奇特的一夜,神檀香气隐隐四伏。
她燃起几盏油灯,让照明充足,几是强押着他端坐在那堆帐务面前。
好惨。对帐对得他头昏眼花,他还宁可在码头区、顶着南洋烈日连续工作十二个时辰,怎么都好过瞧着厚册上那些不入眼的数与字。
八成见他快撑持不住,眼皮直往底下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姑娘终于好心喊停。她没离去,却在收拾册子和笔墨后,在深夜煮起茶汤。
煮茶……
唉,就煮吧,他毫无异议,怎么都比对帐强。
他沉默地看着她在自个儿的地盘“撒野”,沉默地看着她搬来那些煮茶用具,最后,沉默地喝着她细心煮出的香茗。
她说,饮茶这事儿,一人独品叫“神”,两人共饮曰“趣”。
于是,在这种他还体会不太出来精髓的“趣”里,他静默啜饮着,心平静,神安宁,听她说起在辽东小渔村和连环十二岛的生活琐事,听啊听,听到兴味之处,他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
不单单只说着自己,她还问起他西漠故乡的种种,他说了些,她又问,他再答,她还要问,他只得再答,答到她不再追问、又或者另启新话题为止。
那晚,他头一回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和人天南地北闲聊。
一切就如此开始。
自那次以后,他的寝房从“偶有”姑娘出没,渐渐变成“时有”姑娘来来去去,而他也从开始的困惑、讶然、摸不着头绪,到如今的随意。
随意、随意,尽随姑娘之意,这夜访之举已变得再随意不过。
这一方,见男人抿起唇,陆丹华微微一笑,淡语:“你要是困了,那就睡吧。”
她刚过去要把醒酒茶端走,巴罗却两个跨步走近,取起黑呼呼的茶,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完,浑不感到烫舌似的。
“喝慢点啊……”丹华叹气,然话音未止,醒酒茶早见底了。
“头儿不在岛上,我晚些还得赶回码头总仓,和其它人轮番守夜,并不困。”放下碗,他大掌粗犷地抹了下嘴,把唇边的乌汁抹去。
闻言,丹华点点头,秀面淡浮忧色。“主爷返回中原好几个月,部分弟兄也跟着他回去。我这些天听说了,码头一带发生好几起斗殴,全是顾主太过苛刻,底下码头工人受不住,群起反抗,可顾主又找来好些打手,有谁闹事就开打,结果闹到现在事情也没能圆满解决……”
“咱们底下的雇工很受照顾,头儿对他们很慷慨,不会有事。”他并不担心自家码头工人,而是得严防有心者利用此混乱时候,潜进总仓中动什么手脚。但这些“外头”的事,她不必要知道。
“嗯。”陆丹华再次颔首。“那……你要小心。”
“嗯。”沈嗓一应。
房中静默了。
她不语,男人更加无话,只会直勾勾凝注。
然而丹华像是有话欲问,却踌躇着,也不知顾虑什么。
她低敛的墨睫轻颤,抿抿朱瓣,好不容易终于问出口。“巴罗,主爷回中原去,你一直留在南洋管外头的事,没能跟着大船回去一趟……你有想过要回故土看看吗?”
巴罗眉峰淡拢了拢,道:“能回去时,自然就回去。”他孑然一身,跟着头儿和一干兄弟们,哪里都能过活,没其它多余的想法。
也不晓得被男人话中的什么所触动,陆丹华方寸微绞,盈盈眸光显得幽柔。
此时大岛上的夜风回旋般徐卷,卷进窗内,养在油中的火蕊被拉得曲长,一男一女的影儿也被卷得细细长长。
她语若叹息道:“巴罗,你对自个儿就是这般无关紧要、凡事随意,才会到现下身边都没个知心爱侣。主爷此趟回中原,瞧那些留下来负责照看的汉子们,大抵都在这儿找到相好的另一半,成亲生子,不少还搬出东大宅另辟爱巢了。就连督伦,他小你三岁有吧?如今也有个心上人惹得他饮酒浇愁、夜夜买醉。巴罗……”她再唤,螓首偏了偏,眨眸,如在衡量眼前这个黝黑英俊的男人,对往后究竟有何想法。
“你不想在南洋这儿落地生根,也找个喜爱的姑娘在一块儿吗?”
好看偏冷的眉间淡拢,他沉吟了下,答道:“没想过。”
“可你总得有个打算啊!你……你难道从未有过心仪的对象?”问这话时,丹华感觉舌尖微颤,竟没能问得平畅。
该是替他紧张了,想他都快到而立之年,尽管皮相俊好,冷峻性子却总得不到姑娘家青睐,正因知他甚深,晓得他内心绝非仅是旁人瞧见的那样,他是很好很好的汉子,就待识货的有缘人来结良缘啊!
“为什么问这个?”男人的口气不太愉悦。
“不为什么。关怀你不成吗?”
他深目直视着她,火点在目底跳动,幻明幻灭,竟有些蛮气。
陆丹华没被他的气势吓住,弯着唇,如与挚友闲谈般吐气如兰又问:“你迟迟不肯答话,只恼恨看着我,隐约像是恼羞成怒的样儿,那答案就是有了。巴罗,原来你有心仪的姑娘。”
“那是过去的事了。”他粗声道,撇开脸,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她在哪里?也在咱们这座大岛上吗?”很好奇,胸口被紧紧抓痛的好奇,好奇到不懂得收止,仍要追究出个所以然来。
“……她在西漠。”
“啊?西……西漠?”好远。
“她成亲了,已是两个孩儿的娘。”
“嗄?!”杏眸瞠圆,她一时间怔在原处。
瞅着他阴郁隐晦的侧脸,她嚅着唇欲要说些安慰的话,但那些言不及义的字在舌尖滚来滚去,怎么都说不出。
他们的身世遭遇如此雷同,该要同病相怜、相互关照,她希望他能放开怀抱,她和他都该过得畅怀。
“巴罗,你、你……我想……那姑娘她……”老天!她到底欲说什么?
“你想劝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好女子何其多,再寻就有了,别单恋一枝花,是吗?”
未出口的话被他硬邦邦的语调抢白,说了个尽,半点渣也没留给她。
“本来……本来就这个道理。”眸中一向宁静的秀色被急切神态掩去,她咬咬唇,冲动便道:“依你的脾性,尽管喜爱人家姑娘,肯定也是把爱意压在心底,迟迟不表白的。你不说,人家怎会知晓?姑娘不知你情意,又如何回应你?这时若再出现对手,你、你一定争也不争,只会眼睁睁看着姑娘落进别人怀里,然后躲起来自个儿独尝落寞滋味,我说的没错——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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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薄情郎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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