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姑娘 第十六章

  那些闯寨的人马被自家头子飞来的大马扫得七荤八素,全冲撞在一块儿,有的还相互绊倒,你压我、我压你,吃了一嘴土。
  “好啊!好看!了不起,摔得真美妙!”飞灰稍定,不仅守寨门的弟兄已追上,连石云秋也闻事赶来了,寨中大小汉子们也朝这儿聚集。
  拍掉满头满身的土尘,带头的壮年男人没空理会摔得狗吃屎的一千手下,冲着石云秋扬声便骂:“你爹石霸天见着我,都还得给我三分脸面,恭恭敬敬称我皇魁星一声‘大哥’,现下是反了吗?你当家是怎么当的?不仅要底下人把咱们阻在寨门口外不让进,还由着这个混帐东西挡我马队、对我动粗!妈你个臭丫头——”
  “嘴巴放干净点!”力千钧虎目暖瞪,不怒而威。
  围在周遭的寨民们全同仇敌忾地靠拢过来。
  石云秋一张脸倒瞧不出喜怒,只懒懒勾唇。“皇大当家,咱们在道上混,谁都知道‘人在情常在’这话,可如今我阿爹不在了,人不在,情自然也就没了,我要是给你三分脸面,也得看你让不让我七尺地头。阁下领人闯将进来,踏坏我寨中山径不说,还惊吓我寨中一干弱质女流……”
  她懒懒瞥了一群卷袖撩裙、准备跟人拚命的“霸寨”女人一眼,又道:“别以为当年我阿爹跟着你混过,干那些没本钱的买卖,我就得念什么旧情。无事不登三宝殿,阁下急巴巴赶来见我,所为何事,我不只心很知,肚子也明白得很,不就想从我‘霸寨’挖些甜头吗?哈哈哈,不过老实说,你‘西岭’牦牛帮与我‘霸寨’还真觅不出丁点儿情谊啊,我又何需把好处赏了你?”
  皇魁星恼得额纹和眉间皱纹尽现。
  怒目环视圈围过来的寨民,他边粗声道:“当初要不是我拉了石霸天一把,重用他,给他当后盾,会有你们‘霸寨’吗?现下‘霸寨’吃香喝辣了,就这么翻脸不认大恩人,说不过去吧?再有,你们……你们……咦?”目光烁了烁,忽地停顿在某一处。
  跟着,他两眉微拢,阴晦的眼一瞬也不瞬的,嘴角竟勾着笑。
  “云仙……当真是你啊!”
  云仙?
  谁是“云仙”?
  “我找得可辛苦了,原来你逃到这里来。”
  逃?
  为何要逃?
  众位寨民们心中一团迷雾,纷纷不由自主地望将过去,去看那位“西岭”来的恶客究竟跟谁说话。
  力千钧同样抬眼瞧去,忽地沈眉眯目,呼息陡重。
  那个被唤作“云仙”的姑娘,正是他最最心爱的那一个!
  此时,姑娘小脸惨白得无丝毫血色,唇咬得死紧,看得出来极端惊惧着,却仍直挺挺立在那儿,不退不避,如绽在风雪中的一株岩花。
  
  “没听过吗?‘云仙掌上轻’啊!在江南花街柳巷的温柔乡里可是挂头牌的女师傅……哈哈哈,说女师傅是好听了点,讲白了也就是个好有身价的女妓,光请她舞一曲就得花上大把银子。据说她那招‘掌上轻’很了不起,身姿曼妙如飞仙,浑身香得要命,然后纱裙这么飘啊飘的,飘得男人那话儿挺得半天高,恨不得扑上去强压了她!”
  “我可是花了大笔钱财才赎了她的身,整整付上三大箱全条!她好样儿的,竟然半途脱逃,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呕才怪!”
  “那大雪天的,竟然没冻死她,算她走运……呃……哈哈哈,不是,是算我皇魁星运势好,天都帮我,失去的东西又给找回来啦!”
  结果,白日闯寨的人马没被石云秋下令扫将出去。
  皇魁星一行十八个人外加十八匹座骑皆被安置下来。
  对此安排,“霸寨”寨民们虽然个个气怒难平,伹事情牵扯到早被众人视作“霸寨”一分子的姑娘,再如何恼火,也只能咬牙暂且按捺住。
  今晚月色晕黄黄的,把周围的云丝染出宝蓝色的流光,星儿闪闪烁烁,或密或疏地布缀着整片穹苍。
  走进小石屋的脚步声未刻意掩去,是她早已熟悉的,那人正徐稳地靠近中。
  她没动,连头也没回,仅静静坐在屋后石阶,夜风把她颊面都吹冷了。
  一件羊皮软披风罩上她双肩,好暖,暖得她禁不住逸出轻喟,鼻中钻入属于男性的粗犷气味,同样也是她所熟悉的。
  “我请大娘和婆婆们先回去了,她们留了一些野菜粥,让你肚饿时吃。”
  “我不饿……”仿佛许久不曾启声,嗓音竟低微嘶哑。
  “人总会饿的,等会儿饿了再吃。”力千钧嘴角一拉,露出两排牙。
  今日她被人认出来后,寨中的女人们简直跟护着小鸡免于鹰爪攻击的母鸡没两样,团团将她护住,留下三名快嘴在帮主大人的默许下与皇魁星对骂,其余的则簇拥着她,或拖、或拉地把她带回小石屋。
  有大娘和婆婆们陪着她,他也比较能定下心神与对方人马周旋。
  浓眉略挑,他目光在瞥见姑娘拥在怀里的东西时不禁湛了湛,搔搔头道:“这束花花草草……嗯……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了,你还一根根去拾了回来?”
  云婉儿也敛眉瞧了怀里花草一眼,淡淡勾唇。“大娘和婆婆们有帮我拾。”
  力千钧内心暗叹。
  他原是厚着脸皮、鼓着勇,摘来一大把花草送姑娘的,结果寨中闯进恶客,亦掀起另一波事端,把他的如意算盘全搅翻,而在他跳去挡对方人马时,大把花草都不知被抛哪儿去,她竟是拾回来了。
  姑娘受到极大的惊吓。
  尽管她外表仍自持着,不哭不避,苍白脸色和微颤的唇瓣多少已泄漏心底惊惶。她这逞强的模样,教他恨不得紧紧拥她入怀,替她遮风挡雨。
  但是啊,事情并非全是坏的,至少他已明白她心结所在。
  头一甩,他站起来走离她身畔,然后迳自取来他用惯的那根斧头,在距她约莫三大步的斜前方开始劈起柴片。
  他劈得很认真,一根接着一根,姿势流畅,像是在这个风月清冷的深秋夜里,他来到这儿只为了帮她加件披风、多劈一些木柴。
  云婉儿微怔,眸子直盯着月光下那高大身影。
  熟悉的男人、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声音……
  咄咄咄……咄咄咄……
  云婉儿神魂渐宁,一些话,深埋着的话,竟能极自然地吐露出来。
  她如若叹息般轻语:“那位皇大当家说的话……全是真的。”
  咄!
  劈柴的声音陡止,斧头劈落后,直接立在木桩上。
  瞅了定住不动的男人一眼,她微微笑。
  “我是在‘飘香院’里长大的,那地方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花楼,鸨母手段高,识得黑白两道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七岁时就被带进去了,从打杂的小丫头做起,然后成为伺候挂牌姑娘们的小婢,这其间还得天天练身段、学琴学舞,也得习字读书,常是一天睡不上三个时辰。冬天时候很惨的,身子冻得僵硬,十指和腿全都不灵活,弹不准琴师傅要求的音色,又或者跳不出舞师傅要求的姿态,总要讨来一阵责罚……”
  沈而稳的脚步声再次走近,她定定看着,然后发现自己被拥进男人结实温暖的胸怀里。
  他抱得好紧,下颚抵着她的发心。
  她听见那强而有力的心跳,眼眶蓦地发烫了,缠绕在胸臆间的幽叹又一次逸出唇瓣,竟有几分自嘲。
  “……嬷嬷说,我很有跳舞的天分,不仅骨架匀称柔软,记性也绝佳,常是看过一次便能把舞步完整演练出来……十三岁那一年,嬷嬷让我全心全意跟着几位舞师傅学艺,我没什么想法,日子过一天是一天,怎样都成……力爷,所以你该瞧不起我的,如我这种姑娘啊,跟着谁一块儿过活没多大差别,只要付得起银两,卖笑卖艺卖身,来者不拒。当初那位皇大当家看上我、赎了我,我便跟他去,哪里都行,无所谓……”
  “真无所谓,你为何要逃?”
  力千钧语气微绷,稍稍推离怀中人,不允许她回避地扳起她的脸。
  “那时天寒地冻,雪积得厚厚一层,你人生地不熟的,连件御寒袄子都没有,却仍要逃,跟送死没两样,这就是你说的无所谓吗?”
  云婉儿浑身一颤。
  “婉儿,告诉我,你为何要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捧着姑娘的雪脸,他近距离锁住那双雾蒙蒙的瞳,热息拂暖她的颊。
  为何逃……为什么……
  习舞。
  卖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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