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义天挑火的动作稍顿,妻子突如其来的询问让他略感讶然。他搁下铁钳,旋身瞧她,温煦道:“都处理好了。逮着十几名大小头目后,寨中群匪无首,‘刀家五虎门’派出一批好手和官府人马配合,再得不少热心热肠的江湖侠上助拳,很快便铲除了‘黑风寨’的老巢。”边说着,感觉热了,额、背略有薄汗,他干脆解下披风抓在手中,里边竟是穿着好单薄的功夫衫,仍是护腕与绑腿,底下踩着一双粗布面的黑色功夫鞋。
瞧他一身简单,浑不怕受冻伤寒似的,慕娉婷颦起娥眉,踌躇了会儿正欲启唇,他却先开口了。
“你怎么晓得‘黑风寨’?”
他与她成婚将近一个月,十余日前,他领着一小批人手离开湘阴,与剿“黑风寨”的官兵和前来相助的江湖好友会合,离家前,他仅云淡风轻地知会过她,没多作说明。
她怕他。
地对池仍存戒心。
然而,这并不难理解。
她初嫁来此,全然陌生的环境,身旁除陪嫁丫鬟外,没一个相识之人,倒多出一个要与她下半生紧密地牵系在一块儿的丈夫。
他当然明白她会怕,但见洞房花烛夜那晚,她眸中不安,小脸却强装镇静,双肩明明颤得厉害,唇瓣仍硬要抿出笑花,不知怎地,他胸中竟生出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怜惜起她,而他也确实该怜惜人家。
当时,他特意花了双倍的时间在屏风后洁身沭浴,想要给她多些时候整理心绪,可当他慢条斯理地拭净濡湿的散发,静声步至榻边,一见她环膝瑟缩,脸蛋一阵红、一阵白,唇抿得死紧,仿佛下定决心要从容就义的模样时,他心里只得苦笑,如何也不愿侵犯她。
虽说洞房花烛夜,他的“侵犯”可说是一种权利,但他就是干不出这等“人神共愤”、“猪狗不如”的行径。
总归夫妻情缘长久,该来的还是会来,等她甘心情愿吧,他不急。
成亲至今,他夜夜就着长椅睡下,这十余日他人不在湘阴,她想必轻松许多。
神峻双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咬住唇瓣,一手拨玩算盘珠子,状若沉吟,那张咬出浅浅齿印的唇终是掀嚅出声。“我是从击玉那儿听来的,击玉是从二弟那儿打探到的。”她话中所提的“击玉”本家姓杜,是“南岳天龙堂”杜家的千金,嫁予刀家兄弟中的老二刀恩海为妻,与她成了妯娌。
刀义天浓眉略带兴然地挑了挑。“你和二弟妹混熟了?”
“混”熟?他用了一个挺带江湖气的丰眼。慕娉婷微怔,杏眸刷过一抹无辜,讷讷道:“击玉人很好,她、她长得真美,美得‘吓人’。她琴弹得实在美妙,娘几回唤我一块儿过去听,渐渐就熟稔了。二弟也好,沉默寡言了些,但眼神正派,是好人。还有……还有娘和爹对我也很好。娘会叮嘱我早晚多加衣衫,她饮补品养身时,也常要厨房大娘帮我和击玉多备上一份。爹要我跟着府里和打铁场子的管事们多学学,多长些见识,他们……嗯……府里和场子这儿的人都好……”噢!老天,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算盘珠子被她拨得一珠高、一珠低,高高低低的,便同她此际的心绪。尤其瞥见那位名义上是她丈夫,实则生米尚未煮成熟饭的男人方唇兀自噙笑,静谧谧地打量着她,她简直想找个老鼠洞往里钻!
他成亲那夜没对她做那些“可怕”的事,她当然感激,只是日复一日,她几回偷觑他睡在小厅长椅上的身影,心中迷惑渐增,却也问不出口,让她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每见着他,方寸总要兴起一次波澜。
怎么会这么没定性啊?她抿唇懊恼着。
刀义天深凝着她一眼,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刚俊脸庞迅速浮掠过淡淡柔色。
“那很好。”他颔首,徐缓的语调犹若低吟着什么。“大伙儿待你好,我也会待你好,希望你觉得我也很好。”
“啊?”她倏地抬起如花脸容。
如云发丝下,红扑扑的绯颊、水汪汪的眼,妻子的脸容教他思及夏日水畔绽放的莲,丰饶却又秀丽……
【第四章 不是富贵娇儿女】
“你、你要……待我好?”每个字都几近艰涩,慕娉婷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仅是怔怔循着男人的话嚅出口。
刀义天的嘴角始终挂着笑,但眼底忽明忽暗的辉芒又流泄出淡淡戏谑。“我们是夫妻,我自然该待你好,有什么好疑惑?尽管我对成亲没抱持多大想法,但如今既迎你进门,你便是我刀家人。”他挪动脚步走近,揭开桌边一只小箱笼,箱笼是用来保温的,里边摆着茶水。
所以他才待她好吗?
就因她成了他的妻,教他视作刀家人?
思绪幽幽,在喉间化开涩然滋味,慕娉婷不禁要想,倘若换了别家姑娘嫁他为妻,他也是以这般心思对待吧?无关乎对象是谁。
她悄悄苦笑,有时,她真不爱自个儿生这么多心窍儿,善感多愁总是不好。放宽心怀来想,她至少嫁了个有担当、足让她依靠的儿郎。不愁的,老天待她已够慈悲。
缓缓,闷音一响,她眨眨眼睫,见面前桌上多出一杯温茶,白烟正轻软。
她迷惑扬睫,听见男人淡淡然道:“喉又发燥了?把茶喝了会舒服些。”
慕娉婷仿佛瞧见世间最稀罕的玩意儿,一瞬也不瞬地直盯住他。
“你、你怎么知道……”
“那晚你向我讨茶喝,也是这般蹙眉又抿唇的模样。”他说得理所当然。
她弄不清他此刻的神态,不知他是否在对她说笑,她嫁的男人老搅得她头晕目眩。她忽地思及打铁场上那二十三座大风箱,她胸口如熔炉,他则抓着风箱把手一拉一推,教她心头噗噗噗地爆开星火。
“谢谢。”低语,她略咬唇,没立即举杯润喉,却是起身揭开箱笼,斟出另一杯澄黄温茶。“你也喝。”皓腕轻抬,把茶递给他。
她身上的冬衫虽厚了些,仍温婉地勾勒出她美好的腰身,微坠的发髻在她侧着脸容时,逸荡出奇异的风流,温润的雪耳下则扣着样式朴素的耳坠子,随她动作而微晃着。
她长相温美秀气,并非绝色,可举手投足间皆带雅气,不疾不徐,连倒杯茶给他,那画面也能这么美。
刀义天目光如炬,感觉喉头真也燥得不太好受,伸手欲接过她递来的茶。
他绝非孟浪之徒,对女色亦能把持,但可能是因大媒大聘迎她入门,两人已做夫妻,心已先一步认同,故瞧着她的眼神不由得炽烈,允许脑中兴生遐思,无须遏制。
意随心转,他探出双掌捧住杯子,粗糙掌心连带包住她的小手。
“啊?”慕娉婷倏地一颤,但并未尝试挣脱。
她下巴抬起,鼓着勇气直直望入那双若有深意的男性黝瞳,感觉他掌心如两块烧红的熟铁,炽得她手背都要冒烟,说不准要把那杯茶也给煮沸了。
“你的手好冷。”软绵绵的两团冷香。他微笑,允许自己再多握些时候,糙指为她取暖般缓缓磨蹭着那柔荑。
“有、有吗?”很热才是吧?他每下轻蹭仿佛都触在她心上,害她呼息大乱。
“外头下雪,你就穿这么单薄出门?”峻毅眉间细纹略深。
她衣着哪里单薄?慕娉婷怔怔想着。她一身剪裁虽简单,里衬可厚实了,都跟袄衣差不多,哪像他?
“这冬衣是我自个儿裁的,又轻又暖,我今早有裹着软裘才出门,刚在打铁场那儿觉得热,所以就脱了,搁在锦绣那儿……你、你穿成这模样,还来说我吗?”
说到最后,她杏眸一瞪,浑不以为然。
刀义天微怔,跟着咧嘴笑开。“娘子,这样的天还冻不着我。”
他随意一声唤,又如风箱拉推,把她心口那炉子火烧得好旺。
没能多想,喉头燥得教她几要不能呼吸,藕臂下意识往回收,男人裹着她的手,她则手捧陶杯,螓首一仰便灌掉半杯温茶。
“这杯不是给我的吗?”他叹气,嗓中恍若游荡着戏谑。
等慕娉婷意会过来为时已晚。
唉唉唉,,她怎么就尽在他面前出糗?愈想端持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愈行不得。她嚅道:“我再帮你斟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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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娘子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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