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娘子 第二章

  小丫头又要开始为她义愤填膺了。慕娉婷抿着唇笑,摇头悄叹。
  “走上一天路,你也累了,不先坐不来好好歇息?”
  “不累,我身强体壮呢,小姐又不是不知。”小脸嘻地咧开一抹笑,她手脚利落地替主子脱掉繁复的嫁衣,整齐地折叠着搁在床头。
  慕娉婷淡然弯唇,温柔地瞅了她一眼。“剩下的我自个儿来就成了,你别忙。”
  “小姐要沐浴吧?我吩咐店家烧些热水过来,顺便到厨房讨些好茶。您待在房里,千万别出去呀!”说着,人已迅速闪到外头。
  慕娉婷不及唤住她,只得苦笑。
  锦绣离去,房里仅剩她一个。
  身着中衣,她也不惧地气寒足,裸着双脚便走下榻。
  她先是步至搁在房中央、用来添暖的小火盆,纤纤十指下意识地摊在那盆火上头,感觉着它的温暖。半晌过去,莲足又浅浅移到窗旁,她无情无绪地推开那扇窗。
  窗外,霞红已褪,天色恰恰介在将沉未沉之际,灰扑扑的天幕透着点儿宝蓝冷光,月华轻现,一抹朦胧的半圆轮廓。
  湘阴一带虽靠着大湖,地势较低,但此时分正是秋冬之交,又入夜在即,风从不知名处挟带沁凉寒气,她甫开窗,冷意便扑面、扑身,把适才才温暖上来的手脸又给拂凉了。
  双肩微耸,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愿关窗,藕臂跟着环抱住自个儿,眼睫轻抬,她瞅着遥挂天际的半圆月,思绪幽幽荡荡地飘浮,连自心也难问。
  正自沉吟间,一楼大堂不知兴起何事,叫嚣声与刀剑相交之音激迸而起,即便身处二楼厢房,那打斗声仍清楚传进。
  这“云来客栈”的厢房不大多教迎亲的一行人给包下了吗?莫不是和其它投宿的人家起了冲突吧?竟还抡刀动枪地拼上?
  心一惊,慕娉婷也顾不得自个儿是新嫁娘的身分,从床头的包袱里随手抓出一件披风裹身,忙要推开门瞧个究竟。
  锦绣正好推门闪了进来,伶俐脸蛋晕红晕红的,像是瞧见啥儿新奇事物,兴奋得眸子发亮,心儿突突乱跳。
  “小姐——哎呀!怎么光脚踩到地上,都不怕地气咬人吗?快把鞋穿着呀!”急嚷着,她忙将提来的茶水搁在桌面上,从包袱里翻出一双较素面的绣鞋,硬要自家主子套上,边叨念:“新娘子的绣花鞋没进夫家前不能踩了别人的地,锦绣这不是帮您备着另一双吗?又没要您打赤脚。”
  记得添披风,倒忘了穿鞋,慕娉婷无暇多说,顺着丫头的意,两只裸足一前一后地套入鞋里,问道:“外头出事了吗?我听见有人打起来。是咱们的人跟旁人起冲突了?”语气仍持平,但她脸如清雪的模样与小丫头红扑扑的脸色恰成反照。
  锦绣拉着她,噗地笑出声。
  “究竟发生何事?怎地不说?”慕娉婷淡蹙柳眉,不理一脸怪相的丫鬟了,身子一旋,又要往门外去。
  “小姐别去呀!”
  她的纤腰被锦绣从后头一把抱住,人给拖了回来。
  锦绣声音清脆地道:“是咱们家姑爷啦!他跟十来个黑汉子在大堂上斗得正酣,方才我躲在一旁同刀家的人打探过,对方来头不小,是幕阜山一带的山大王,十来个可全都是山寨里的大小头目呢!”
  闻言,慕娉婷轻呼了声,杏眸圆瞪,满脸的不可置信。
  那男于是来迎亲,抑或是专程赶来这儿打架的?
  锦绣笑嘻嘻又说:“不过小姐用不着替姑爷担心,我刚瞧着姑爷显本事,七、八柄亮晃晃的大刀外加铜锤、狼牙棒等等全招呼过去,姑爷空手入白刃,又劈又削的,那可漂亮极啦!咱看啊,那十来个大汉再过一会儿就得乖乖躺平喽!”
  胸口忽地一绷一弛地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教慕娉婷脸红心热,沉静的水眸隐隐起了波澜。
  她不禁苦笑。
  或者,一桩喜事,也得真见了红才称得上喜气吧……
  她想,她并非为那男子忧心。
  虽说明日她即要与他拜堂成亲,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但两人却仍如陌生人,谁也不晓得谁。
  她仅是好奇,万般好奇,纯粹的好奇。
  楼下,刀刃相交之声仍不绝子耳,慕娉婷没理会锦绣丫鬟在旁叨念,挨在一面向着客栈大堂的窗子边,探出两指,悄悄将窗扇推开丁点儿缝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楼上回廊立着几位“刀家五虎门”的好手,擎刀仗剑,像是特意前来护守,以防对头窜飞上来,伤了厢房里的新嫁娘。
  她没多留意回廊上的几位,微踮起足尖,抬高下巴,一双翦水眸子不自禁地往底下大堂瞧去,努力透过木雕栏杆的缝处觑着下头的动静。
  所处位置的关系,她无法看得透彻,只见大堂上果如锦绣所描述,十来个黑汉子各持兵器,飞腾奔窜,将一灰蓝劲装的男子团团困在中央。
  那劲装男子背对住她。
  他身形十分高大,双肩宽平,虎背熊腰,套着墨色护腕和绑腿的四肢显得粗犷有力。
  此时,他面容微侧,随意束在粗颈后的黑发散出几缕,将那侧脸给遮掩了,没能让慕娉婷得窥一二。
  男子沉肩坠肘,猿臂微垂,双掌状似虚握,而身势挺俊。
  不!他并非被困住的那一方。蓦地,一抹认知如疾起锐光刷过慕娉婷脑海。
  他是以不变应万变。十来名黑汉子环伺,他立在那儿的姿态早已道明他胜券在握,是他将对方拖在堂上,而非受人困制。
  况且,再仔细察看一番,客栈一楼的几个出口尚有其它刀家的人守住,众人见自家主爷动了手,已无需旁人相帮,全手握兵器在旁严守。
  瓮中捉鳖。
  这念想才在她小脑袋瓜里模糊浮现,大堂上一名黑汉子猛地抡刀砍去,张口暴喝:
  “刀义天!老子就不信宰不了你!上啊!”
  那黑大汉一动,其余几名山贼也随即扑上,黑呼呼一团压将过去,十来把兵刃对准刀义天招呼过去,气势万分惊人。
  “哇啊啊啊——”惊呼出声的不是慕娉婷,而是挤在她身边一块偷瞄的锦绣丫头。
  倒抽了口寒气,慕娉婷一颗心瞬间提到嗓眼,她小手紧紧捂着自个儿的嘴,整张脸儿血色尽退。
  即便胸有成竹,如此由着十来把利器指上身,他、他他他莫不是太托大了?
  不及想清,她圆瞠的眼眸便如同见着一出世间最奇特的杂耍——
  大堂中,那抹灰蓝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臂、踢腿、点指、移形换位。
  他招式如行云流水,无一瞬踌躇,指上打下、左突右腾、声东击西,啪啪啪连着十数音促响,伴随那十余名对头好几声的粗厉哀号,围攻上来的一干人须臾间全给缴下兵刃。
  不光如此,十来名汉子横七竖八躺作一地,又是抱腿托臂、又是捂胸按肩的,瞧那模样,分明是让人使了分筋错骨手给狠狠整治过一番。
  好……好快的手法……慕娉婷瞠目结舌,怔怔杵在窗边,几要忘了呼吸吐纳。
  方寸如教一只无形手掌完全掌握,掐得好紧,紧得她又开始不寻常的口干舌燥,极想冲到桌边,把丫鬟适才刚备上的整壶温茶往口里灌,却又极舍不得离开窗旁,模糊希冀着,那男子说不准下一瞬便要转过身来。
  她想瞧清他究竟是何模样啊……
  从来,她不曾如此躁动、如此心急,渴求着极欲弄清什么。有某种难解的东西从脚底窜起,直逼天灵,此刻的自己心慌意乱、悸颤莫名,全然不是她所熟识的慕娉婷。
  可惜,刀义天仍未调转过身。
  他伫立在大堂中央,脚边倒了一堆人。
  见他制伏众寇,刀家的众位好手这才让兵刃回鞘,几名手下趋前过去,动作迅捷地处理那一“摊”不断哀号的黑汉子,将他们一个个搬到一旁去,取出粗绳牢牢捆绑。
  一名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上前与他说话,慕娉婷认得对方,那男子亦是“刀家五虎门”的手下,领着一小队人马从昨日就护着迎亲队伍往湘阴来。
  “当真恰巧,大爷怎么追‘黑风寨’的山贼追进‘云来客栈’了?大伙儿还以为您尚在幕阜山一带,不及赶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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