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天大夥还得了空闲,煜哥、骆斌、笑眉儿和我一起上青岭赏梅,今年的梅花开得很美呢。」
华夫人微笑颔首。「这样很好,得空就出去玩玩,别只懂得工作。」
「嗯。喔,对了。」静眉忽地记起什么,垂首由衣襟里取出某物,交给华夫人,接着道:「娘,这两本经文是我亲手抄写,各诵读过一千次,静儿想祭供在爹爹和马家三口的牌位前,希望能积冥福。」
华夫人收下两本折叠着、以秀逸楷书书写的经文,心中颇觉欣慰。
「你爹爹告诉你当年马家那件事,就是希望华家后代能为马家尽些心力,好好地供奉他们的牌位,我日日诵经念怫,也在祈求能回向给你爹爹和马家,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气。你能懂得,我真是欢欣。」
「不论在阳世或阴间,我也希望咱们两家能解开怨恨,能……好好地在一起……」她脸没来由地红了。那个秘密,关于一个男子的真实身分,爹爹当年只对她道出,连娘亲都被瞒住了。
此时,窗外隐藏着的身影微微一头,那对布着红丝的目瞳闪动煤光,在暗处一明一灭地跳动。
这佛堂骆斌并非首次前来。
三年前,华老爷过世,静眉将佛堂中供奉着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诉他后,就曾趁着夜阑人静悄悄进入内房,立在马氏牌位之前。
多年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刚开始,他对母亲的行为充满愤恨,最亲的人欲致自己于死地,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心魂欲裂,在清醒和睡梦中无时不刻地萦回,不得安宁。然后,他找到替代和宣泄的目标,将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惨剧的始作俑者,关中华家。
那一晚,他心中紊乱至极。马氏牌位前,清香三炷,小香炉中灰烬半满,供奉的桌几上拭得一尘不染,放着几本经文、一只木鱼和一串念珠,两旁点着光明灯座,在在显示这儿被用心地打理供奉着。
说不上来是何感受,在外流浪太久了,心中只存恨意,只为复仇的目标前进,却疏忽许多该当之事。亲人的牌位该由他供奉,没想到为他承担此任的,竟是对头!?那紊乱的心思不被厘清,持续着、加剧着,直到今夜。
缓缓吸气、徐徐吐出,骆斌猛地合起双目,心音又沉又重,尝试着想去召回心头恨意,却发觉空荡荡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这感觉很不好,极度地没有安全感,像是望进静眉那对澄澈的眸子里,恨意透明、情意也透明。
房中的母女还说些什么,他没再细听,终于,静眉立起身子往外动作,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听见华夫人忽又唤住她,试探地问。
「静儿,你和煜儿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隐在转角的骆斌脑中已浮现她说这话时,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扬,菱唇抿着一抹静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会有好归宿。煜儿文质彬彬,性子极好,很适合你,你们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选。唉,你们这么拖着,也不谈清楚……」
「娘……」她软软唤了声,略羞涩地喃着:「我会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里,说不定有喜欢的人儿……」
「是吗?那你怎么办?再拖下去,年岁都老了。」华夫人显然有些错愕。
静眉笑了出来,「娘,我会出嫁的。」
「你找到对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暂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会儿才柔声地道:「娘记得不?那马家还有一个男孩不知去向,这么多年过去了,男孩也长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两家能化解怨仇、弥补憾事,若此生能寻到马家那个孩子,静儿自然要嫁给他的。」
这番话又轻又柔,却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为之夺、魂为之夺,胸口胀痛难当,才知自己竟忘记呼吸。
静眉结束和娘亲的谈话,离开佛堂,她并未直接转回自己的院落厢房,也没去书房处理公务,而是走往厨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么来这儿了?」厨娘李妈双手搓着围裙,睁着圆眼。虽然已过晚膳,厨房这儿还会留着两、三个人待命,直过深夜。
「您需要什么,吩咐丫鬟过来便好,怎倒自己来啦?这地上油污,您小心,别沾上裙子了。」
「不打紧的。」静眉可亲地笑了笑。「李妈,麻烦你下碗大卤面,面条要宽板的,加一颗卤蛋。」
「好好,没问题,小姐先回房吧,一会儿做好了,我让人送过去。」李妈边说着,手已灵活地取来食材和刀子。
静眉却道:「不是我要的,骆总管晚膳什么也没吃,这会儿肯定肚子饿了,我在这儿等,然后帮他端过去。」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线「监视」着骆斌的生活起居。
「是给骆总管的呀!」李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啦,他就爱吃宽板的面,爱吃卤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来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么啦,还喝了不少酒,顺子帮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帮他送了一回酒,这会儿——」她头随意一撇,忽地止住话语,两颗眼睛越过静眉,直直瞪住出现在厨房门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骆总管,您、您肚饿?面马上好啦!」
闻声,静眉车转回身,见那男子目泛红丝,有些不修边幅,却未料及他尾随在她身后已有一段时候。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离他三步,酒气熏人。静眉不由得拧眉,觉得自己也快醉了。唉,他是怎么了?由青岭回程路上就怪里怪气的。
骆斌深深瞧了她一眼,闪动着叛逆光辉,很快地隐逝于眼底。
二话不说,他迳自走到放置酒壶的架子,一手各取一壶,又旋身往外步去,根本没把厨房里的人和那碗下到一半的大卤面当一回事。
「骆斌——」静眉撩裙追出。
她步伐小,他脚步大,又故意不去理睬,结果直绕到九曲桥处,静眉才扯住他的衣袖,气喘吁吁。
「你、你你是怎么了?你在生气吗?」
不是生气,是害怕,极度地不知所措,所以漠然成为保护的颜色。在他脑中,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没弄懂,每一道决定都这样困难。恨,该不该持续?又要如何持续?情,要不要扼杀?又怎能尽除?
蓦地,他仰头灌酒。
一双小手比他还固执,硬是将酒壶抢下,静眉毫不退缩地瞪了他一眼,把酒壶往九曲桥下掷落。
丢了一壶还有一壶,他仰首又饮,而那双小手还是来抢。这会儿静眉没抢到,但她也不让对方称心如意,用力一挥,酒壶由骆斌手心滑开,「咚」地一声落水,追随适才那个去了。
「你——」他似乎被激怒,猛地握住静眉的手腕。
「这样牛饮,最伤身子的。」
「你管太多了。」
静眉一怔,眸光在他阴郁的五官上穿梭。
「骆斌,你到底怎么了?」以为自己懂他,结果还是得猜测他变化多端的心思,唉……今晚的他真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不要喊我骆斌,你我是主仆,不是朋友。」他语调很沉,见她微蹙蛾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握痛了她,下一瞬,已很不争气地松开五指。
哪里像主仆了?有哪家的仆人敢对主子冷言冷语、动手动脚、让主子在后头追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哼,又说些言不及义的话。
静眉让他的冥顽不灵气得胄痛,自那一年对他下定心意,打小所习得的那些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已为他破例好多次,对他抛开姑娘家的矜待、藏住羞涩、主动亲近,一次又一次的,他还不领情!如今,连个名字也不让她唤了!?他就这么恨华家吗?果真如此,他又为何迟迟不展开报复,还这么做牛做马地操劳府里一切,成了强而有力的后盾?
她该怎么做?还能怎么办?永远的付出,然后,别去期待回应吗?
只纯粹要弥补华家所欠他的,将这一切视作单纯的还债吗?
永远、永远地,别去牵涉到感情吗?可能吗?可能吗?
静眉,你做不到。
她忽地想起方才在佛堂同娘亲说的话,与马家那男孩共结秦晋之好,娘亲骂她傻,说那个孩子也不知身在何方,说不准早已死去,根本不及长大成人,娘亲以为她故意说些不相干的事来敷衍自己的婚事,可有谁清楚地心底是如何的认真?藏着怎样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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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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