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常家公子人品极佳,可惜是个药罐子,三天两头的咳,上回东街的陈媒婆漏出口风,说常老早想为独子找个媳妇儿,还特地嘱托她帮忙留意,事成少不了好处,可是大户人家怎舍得把姑娘嫁给常天赐?瞧他一身病骨,动不动就厥了,没个准儿明日就做了寡妇。」
「呸呸呸,你这人嘴巴真坏,人家今儿个大喜,要让人听见多难为情!」
「要不是五年前发生那场政党风波,大绿宅和大红宅里的老太爷和老爷全被牵连了去,准备斩立决,常老爷何必为着独子的婚事心烦,早娶了锺府的瑶光小姐啦。」声音压得更低。
常家原与住在御赐大绿宅的锺府订了亲,这亲事是双方大家长在常天赐与锺家姑娘尚在襁褓时就订下的,常家经营的是珍贵药材批发的买卖,生意版图已由京城扩张,往南方几处大城镇延伸而去;而锺家住的是御赐宅第,自然是政治世家,锺府的老爷和老太爷皆在朝廷任职,权势不容小觑。
但五年前一场政坛风暴席卷京城,锺家老太爷和老爷接连入狱,常老爷怕受波及,自作主张退了婚事,取消这场政商联婚。
「唉唉,人不为己,天诛天灭,这也不能怪常老爷,那场政事闹得这般大,他心里发毛,总得顾着自家老小,对锺府退婚也无可厚非啊。」某人出来说公道。
「咦?这位兄台,方才您道大户人家舍不得把女儿嫁来,可我听说,嫁来常家的新娘是尚书大人的表姑妈的儿子的女儿的表妹,琴棋书画皆精,也算是大家闺秀了。」
「哎啊,一表三千里,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常老花钱买来的。」
「没这么糟吧,常家的独子我见过,谈吐不俗,近来听说也帮着常老打点药材批售的生意,一天到晚闻着药香,有病也去其大半了。」
「难说呵……」
门外鞭炮声忽地大作,琴瑟鸣奏凤凰曲,细碎的议论自动止了,每个人坐直身躯,睑上挂上大大的笑容,视线一同投向厅门口,那对新人已让媒婆和几名精心妆点的美婢簇拥而进。
「入厅见满客,喜福富贵春。」煤人婆夸张地道,适时吟出吉祥话,圆胖的腰臀一扭,差些撞上身旁凤冠霞帔的新娘。
罩在一方喜帕下,她从没这么沮丧过,头顶着沉重的怪帽子,还穿着累赘不堪、红得灼目的衣裙,这是招谁惹谁了?!她只是想拿回自己的元虚银珠呵。
举脚欲跨过门槛,尚未站稳,旁边这肥大婶竟挤了过来,再加上一身分量颇为壮观的行头,她步伐颠了颠,一只男性的手掌由斜里伸出,稳稳地托住她。
「小心。」语气略低,十分悦耳,末了却轻咳起来。
她方寸猛地收缩,抬起头来,才记起自己的脸蛋盖在红帕下,下意识想扯掉这恼人的东西,一团红彩却塞进她双手中,耳边恭贺声如雷响起,她被许多人半推半拥地行了几步,不知谁按住她的肩头,后膝还着了一记轻拐,她整个软倒,双膝跪在柔绵绵的塾子上。
「新郎新娘肩双倚,落地化作连理枝。」高亢的女音响起。
这个肥婶,足足整了她一上午,她、她不忍了,非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不可!
在她欲跳起来的同时,男性的大掌温暖坚定,再次伸来,毫无预警地包裹住她紧抓喜彩的手,另一臂则环住她的腰身。
他跪在自己身畔,两人靠得好近,衣料相互摩擦,她强烈感受到他独有的气息,心连撞三大下,猛地倒抽凉气。
有意无意地,他似乎朝她倾下,部分重量倚靠住她,咳声又起,感觉他尽力想要忍住,偏偏引爆出更沙哑的剧咳。
「唉,这娃儿可怜了……」
「你是指男的,还是女的?」
「两个都可怜,好好的婚礼弄成这模样,身体糟成这般,拜个堂还得让娘子扶住,不知今晚洞房花烛夜过得过不得?」
「嗟,你管人家!」
那些交谈细碎模糊,却一字字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他……可怜?!为什么这么说?对於世间人的思考方式,她不太明白。
喜帕下,精致描绘的眉疑惑地拢着,却未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移向男子,支撑似地揽住他的腰,以防他继续倾倒过来,全然不知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有多么亲密,而坐在大位上的常老爷和常夫人瞧了更是欣慰万分。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接下来紊乱一片,她和身边的男子被众人摆布着,一拜二拜三拜,一会儿后转,一会儿向前,东南西北又跪又叩头,一时间真觉得可怜,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她与他算是同病相怜吧?!
纷乱嘈杂,轰得耳膜发热,好半晌,等脑子宁定下来,她发觉自己坐在床边,喧闹声已被层层廊道和院落隔开,底下的垫子好软好暖,特别经过薰染,透着某种花草的香馥。
她深深呼吸,挺喜欢这种味道,眼眉垂下,由喜帕的下缘瞧见床垫上精美的刺绣,色彩斑斓,巧夺天工,她的指尖在图样上赞叹地游移,轻轻抚摸,然后,她看到自己染着蔻丹的手指,圆润的指甲如十朵鲜红小花。
「唔……」她把指尖凑到鼻下,好奇心挑起,先是嗅了嗅,是自然的花香,无声地勾勒唇角,舌尖跟着探出,试探性地舔舐。
怎么没有味道?
她拧眉,再度伸舌尝试,此刻,头上的帕子忽地教人掀开,她错愕地僵住身躯,根本没听见谁靠近的声响,以为周遭仅自己一个,舌尖就这么点在十指上忘了缩回,美眸瞠得圆亮,怔怔地对住一双深渊无端的男性眼瞳。
是这对眼,这样的眼神,她方寸如中巨槌,狠狠地动荡。
瞬间,记忆如潮,她见过他,不是指三个月前、自己落难的那一回,而是更早更早以前,亦是在深山中的木屋,她见过这一对扣人心弦的黑瞳。
「我吓着你了?」那语气温和,视线停留在她吐出的一点香舌上,眸光略沉,待要说些什么,他忽然侧过身躯咳了起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轻握成拳抵在唇上。
听到咳声,见到他的动作,一项认知在她脑海中爆阔。
她急匆匆地跳起,反射性地侧揽他的腰际,不假思索便道:「你别又厥了!」
咳嗽渐歇,他转过头面对她,苍白面容上两道眉显得特别黑浓,正微微挑起。「『又』?!你曾见过我发病时的模样吗?」
「我、我——」她瞪住他,心跳竞无缘无故加速,这才惊觉两人贴得紧密,双手赶忙松开藏在身后,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我知道了……」他低低笑着,眉心染上淡淡忧虑,「你肯定听到外头的传言,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常家有个病弱体虚的儿子。」边说着,他替她除下那顶凤冠,随手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谢谢……」脖子舒服许多,她轻揉后颈,大眼瞄着他。
「我们是夫妻,毋需见外。」
她心里来了一头小鹿,在那儿横冲乱撞,深深呼吸,她努力定下心思,勇敢地抬高下颚。「你、你真是京城常府的少爷?」
「如假包换。」让她的口气逗笑,他跟着轻松起来,温言反问:「你真是尚书大人的亲戚、东北温家堡的玉兰小姐?」
「如假包、包换。」真能换,该有多好!唉……
东北真有温家堡,温家堡里真有位玉兰小姐,可是她却是假的,连今日前来祝贺的尚书大人亦是中了姑婆的迷魂术。
那股沮丧再次翻涌,她允诺姑婆要前来报恩,可心里万般不愿,她乖乖来到这儿,乖乖扮起这虚构的角色,乖乖受人折腾,为的是要取回自己的元虚银珠。这种感觉好糟,生命不属於自己,而是掐在旁人手里,如何也无法安心。
她的生魂养在那颗灵珠中,成为修行炼法的丹元,而姑婆却趁她昏迷将之提取,给了这个男子。
她猜测姑婆应是悄悄将灵珠赠予,又以神通消除他的记忆,若自己的元虚真在他体内,靠她的力量想取回应不成问题。
但她千算万算,却没料及十年前教她掳走的少年竟是掌握她元虚之人。
如今他就在眼前,一样弱质无力的皮相,面容苍白无血色,两潭深幽幽的眼透着神秘光彩,但少年已长成男子,她竟是嫁他为妻,思及此,心又狂跳,一股热潮泛上双颊,简直、简直莫名其妙!她暗暗诅咒。
「即使是假的,我也不换了。」男子中低嗓音透着迷醉。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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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娘子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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