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妻 第六章

  如此显着的暗示,他该懂得,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可她不会害他,绝对、绝对不会,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单单。
  瑶光闭着眼、揪心等着,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她害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经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
  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想像中该要的戒慎惧怕,稳稳地道完句子,瑶光听着,感动得几要落泪。
  “原来,这铃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递向她。“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对不住,现在物归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着他掌心上的串铃儿,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隐着股太沉的静谧,她心魂一震,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头摇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轻喊:“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会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好!你跟我来。”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着他更近水边。
  “姑娘,你这是做什麽?”他语气不高不低,沉着如山,轻轻想挣脱她的掌握,瑶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着。
  “别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瑶光,好不?”瑶光啊瑶光……可有人会记得你?“我叫瑶光。”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与她对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没有温度,与他并无两样。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真真徒劳无功,仅是一团冰包着另一团。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声音持平,“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姑娘何必执着?串铃物归原主,你放开我。”
  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
  是,她是不知羞耻,如此纠缠一个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开他,这是天注定,要他听见风中铃音,要他来到柏杨树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注定他往后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装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瞧得见我,也碰触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欢喜。或者,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为你……生儿育女,但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体虽灭,但心意是真的,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绝我,你要什么,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你跟我,我们两个……一起厮守,好不?”她紧声说着,眸中尽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雪白的脸愈现透明。
  他笑,带着容忍的意味儿,笑虽温文,却没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瑶光微恼!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她硬拉着他半跪在水边,身躯前倾,喊着:“瞧清楚了,你仔细的看一看,水面上没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没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铃儿,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别说你不懂,别说——”不断地摇头,脸颊湿了,她伸手去摸,碰到冰冷的泪。
  她的泪呵,一样失去温度,尝进嘴中却如清水,演绎不出内心的苦闷。
  女子梨花带波,他静然不动,任那细碎的哽咽扰乱流水的节奏。似思索、似评量,他终是放口,语气温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错对象了。把串铃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愿有个鬼妻。”她咬住唇,不愿泪再奔流,小脸难堪地转向河面,这么一瞥,内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绪甚少这般波动,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杨树上系串铃,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滚着七情六欲,然后,遇见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谁——”那语调微微抖着,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刚开始尚不注意,现下已然意识。
  洒亮月脂的河面上,没有她的倒影,也没有他的。
  【第三章 流连.流连意欲何】
  瑶光双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还有月华馀光,这一刻四周白茫茫、雾气氤氲,她整个被烘在苍茫之中,连垂首也瞧不见自己的裙摆。幻术。
  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着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着。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着,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醒目,火蕊还燃着,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着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着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着眼、红着鼻头,一面烧着纸钱。老狗来了,他瞥着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早知难行,仍妄想螳臂挡车。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着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着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后的抉择依然故我。瑶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着,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顶着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阴阳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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