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香……帮、帮老爷碾药去。”聪明的丫头,她随便谤个借口,人已不见踪影。三娘咽了咽口水,正打算使出装哭的绝招,无奈培养不出情绪。她也够精灵了,跟在霍香后头,“碾好药,我来帮你晒。”边喊着,人已无影无踪。
咦,怎么……剩下他一人?碧灵枢搔搔头,干笑几声,“呵呵……我力气大,我也帮忙去。”说完,他也拔腿跑掉了。房里有短暂的寂静,碧素问叹了一声,缓步踱近,在床边坐了下来。沉香望着他,第一次上碧烟渚,她在他怀里睡沉了,醒来时,自己已躺在这间房里,大哥哥不见了,大师傅也不告而别。霍香姊姊同她说了许多规矩、说她为了医病待在碧烟渚,说她变成碧家的一名小丫头。中间的曲折,她似懂非懂,只等病一好,安然度过十二个年头,阿爹会来接她回江南。
在这儿已待下五日,直到现在,她才又见到他。沉香的眼眸澄清单纯,安静地凝视碧素问,瞧着他紧抿的唇和僵硬的下巴线条,知道他生气了,但她不觉得害怕,她仍记得他怀中的温暖。
“大哥哥——”霍香的话忽地闪入脑海,她咬咬唇,将称呼改了过来,“大爷,您不一高兴吗?”对她的称谓,碧素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他只在意那头被剪掉的乌丝,思索着,他欠了这小女孩一份情谊。“我是不高兴。”他坦然表达,手指伸过去抚着沉香及耳的发,带着怒意地问,“身体发肤,你怎能随便让三娘剪了头发?”“小姐说……大爷病了,需要我的头发当药吃。”她倾向前,细细地盯着男子的眉目脸色,“大爷,您的病好些了吗?药要照实喝了,不然等病一发作,会好辛苦好辛苦的。”
“你常觉得好辛苦好辛苦吗?”他边问,手不由得整理她一头短发。不知是三娘还是碧灵枢动的剪子,她的发丝柔软无比,却参差不齐地荡在耳后,右边高左边低,中间还忽高忽低,像狗啃的一般凌乱,让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一声。他多久未曾动怒了?但见着她丰泽的发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舍的情绪竟引动了怒气。眼前是谁?一个小小女孩罢了,值得他如此?
想着大爷的问题,沉香歪了歪头,忽而一笑,“只有发病的时候好辛苦好辛苦,心口疼得难受,其他都不算什么,忍一忍也习惯了。”修长的手指在她发上忽地顿了一顿,然后,他由腰间掏出小刀,拨动那头乱发,耐心地替她整理,剪掉凌乱不齐的部分。“谢谢……大爷,您对丫头真好。”她的脸竟泛着薄薄的嫣红。他何时对她好了?为除掉体内的毒素,害得她剪断如云的秀发,而她莫名其妙地沦为碧烟渚的一名小丫环,至于她的病能否治愈,他也不十分关心。
“你有个名字,叫沉香。”他提醒着,小刀仍俐落地补救。“大爷也要喊我沉香吗?”过了一会儿,碧素问才答,“我喜欢这个名字。”“大爷喜欢沉香?”沉香的问话有些模棱两可,不知是说人,抑或指名儿?“嗯。”碧素问没费心思量,随口应了声。“好。”她的脸蛋一扫苍白,全然信任又全然一天真地望着他,“那我就叫作沉香。”直至目前,她才真心诚意地接受这个名字,因为大爷喜欢。
收回小刀,碧素问挺满意自己的杰作。起身待要离去,小沉香急急叫住他,“大爷,您还没喝药啊……”高大的身影停了下来,他瞥过头朝桌面一望,表情带着勉强。“药冷掉就更苦了,大爷也怕药苦吗?沉香这儿有一颗梨,很甜很好吃的,大爷喝一口药再咬一口梨,那就不苦了。沉香一脸认真,掌心捧着梨送至碧素问面前。他微微一愣,随即扯开笑意。软化了方才的严峻。“我把梨吃了,你吃什么?”难得的,他兴起捉弄的念头,竟和这小丫头讨论着无关紧要、芝麻绿豆的问题。“沉香不吃,沉香是小丫头。喔。”碧素问双臂抱胸,刚练完功,梳成束的黑发有几丝散至颊边,他随意拨了开。“你知道当人家的丫头得做什么?”沉香点点头,她向来认命安顺,对将来,她并不十分担忧。“霍香姊姊教过我,当丫头要扫地、抹桌椅,还要煮茶煎药,帮忙照顾药园、该照顾别人和……大爷。”“照顾我?”他淡笑,轻蔑地挑高剑眉。“我身体好许多了,小姐开的药方很见效,沉香已喝下好几帖。小姐说,若要拔除病根,还得多花些时日,但只要按时服下她给的药方,再过几日,沉香便能下床活动了,到那时候,霍香姊姊会把该做的事告诉我。”期待的喜悦钻入心窝,渴望着摆脱纠继多年的病痛,她愿意成一名小丫头,胜过终日病榻的富家千金。然后,她迟疑了一会儿,向着碧素问真挚而孩子气地问:“大爷,沉香当您的丫头,好不好?”
“唔。”碧素问回答得含糊,可有可无地耸耸肩。他常年在外,要什么贴身丫头?若真需要,也绝不会要这个病得七荤八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娃。
原本,他可以直截了当地拒绝,但在瞧见她脆弱又盼望的神情之后,那些真实话语自动吞下肚里,竟不愿使她伤心。未再多言,他拿起桌上那一盅药汁,张口将失去温度而苦涩的汁液全灌入,喝得涓滴不剩。
发似流泉,委以药引,那是陌生奇异的情绪,药力散至四肢百骸,隐约间,她仿佛成为他体内的一部分,随血液窜进筋脉,密不可分。见大爷喝下药,沉香安然地吁出一口气。放下双眉,纤细敏感的她,对碧素问方才勉强神色,已是了然于心。大爷嫌她烦吗?她盼着他喜欢呵……三日后,碧素问再次离家。他是无法赋闲下来的。或者是个性使然,虽说碧烟渚是他出生成长之地,但对这一切,他并不依恋。刚开始是为了替阿爹四处寻奇药,渐渐地,就爱上了漂泊天地的自由,少牵绊、无旅愁。追云踏月、浪荡江湖,他依旧为碧烟渚搜寻药材,愈难得手他兴致愈高,在险境里,挑战引起他内心的热情,唯一的、那么一点热情。
而这三日,小沉香让三娘诊来断去,喝下好几碗黑呼呼又苦兮兮地药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熬制成,她的病竟大有起色,心悸的情况缓和许多,偶尔方寸间的抽痛,她也能忍受,不似以往,总疼得冷汗湿泠、脸色惨白,非晕死过去不能罢休。
碧素间离开碧烟渚那一天,沉香已能下床;可他离家的事,她好晚好晚才知道。现在的她已非富家千金,说好要当碧烟渚的小丫头,因此一开始,霍香领着她做了些轻松的工作。一切是如此新奇,首度,她觉得自己有那么点用处,真能完全摆脱了病魔纠缠,不要病奄奄的过活,她是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筋骨虽然劳累,她的精神从不曾这般愉快而高昂,那些因大爷不告而别引起的落寞情绪,很快地被冲淡了。
接下来的日子填满忙碌,身为碧烟渚一名小丫头,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除了洒扫应对,更要粗略地识得药材名称和形状,帮忙照顾“宰药亭”的一片药圃,碾药、磨药、熬药,还得充当老爷试药的对象,烦琐而辛苦。但这些,沉香不怕的,她好学又兴趣浓厚,三、四个月下来,也能驾轻就熟,只除那么一点——她最担心替老爷煮汤泡茶,总没法拿捏得准老爷的喜好,不是火候过猛,就是出茶的时间不对。
唉……咬着唇,沉香暗叹口气,细瘦的臂膀吃力地提着一壶滚烫开水,急急往“宰药亭”去。老爷又吩咐她煮茶了,她真不懂。她煮的茶总让老爷批评得一无是处,连倒在地上,泥土也不想吸收一般,怎么他还是三番四次要她煮?看来、今天又少不了一顿骂了。
“老爷……”她略略紧立地朝碧老福福身,眼光飘向一旁的三小姐。三娘冲着她笑,她坐在阿爹对面,正朗朗背诵着穴位和针灸口诀。将开水置在炉上热和,沉香快速地在石桌上摆妥茶具,又怯怯地问:“老爷想喝什么茶?”“嗯……雀舌。”碧老盯着医书,轻哼一声,忽地瞪向一套拳法愈打愈慢的碧灵枢,“枢儿,专心。”碧灵枢正对着小沉香挤眉弄眼,被阿爹威严一喝,吓得差点站不稳,赶紧收回视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气贯单田地练功去。沉香快快低下头,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在煮茶上。这雀舌绿茶好珍贵的,舍弃叶身单取叶心,风干制成的模样像雀鸟的小舌,因此命名。在练家,她极爱娘亲为她泡的淡茶,每次因发病而阻塞胃里的食物,没法进食时,娘总会冲好一壶茶,细腻又心疼地喂着她喝,那味道清香淡雅,始终于回着她心里头。想着想着,沉香不自觉学起娘亲的神情,她的动作熟练,小小的眉宇微蹙,细心专往地斟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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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负沉香泪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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