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门名花 第十二章

  对面那张黑到脸八风不动,神情专注,目光迅速地吞噬手中的纸卷。
  约莫二十张的东云白纸,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那是阎王寨三笑楼出动无数好手走踏江湖搜罗而得的讯息--揭开滇门一派的神秘面纱,由发迹至壮大、各个分布流域及地点、门派中权力组织等等,详细得匪夷所思。
  颇具催眠作用的男中音仍不放弃,再接再厉地劝诱着,「三哥,别光是看那几张纸,能吃吗?好歹抬抬头同你亲亲六弟说说话。」
  这句「亲亲六弟」是从赵蝶飞的「亲亲五哥」延伸出来的,好用归好用,好听归好听,但似乎不适合用在这个当口。
  宋玉郎摇了摇头,连这小小动作都潇洒俊逸得不知何以形容。「早知如此,玉郎该把那叠纸扣着,这么快交给你实在是不智之举。唉唉,三哥,跟姑娘定了终身是天大的喜事,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何苦顶着一片火、冷着一张脸啊?」
  火由一片变成火海,脸仍是酷得结冻。容灿头抬也未抬,扫视完最后一页,单手疾挥,身前的盖杯笔直扑向玉郎。
  「你愈来愈聒噪了。」果真冷言冷语。
  玉郎书扇平摊,贴住扫来的盖杯顺势一兜化解力道,就这么稳当当地接了下来,未溢出半滴茶水。「呵呵呵,三哥顾及我多话喉渴,玉郎好感动。」
  将送来的讯息以最短的时间全数消化,容灿将整叠纸丢入火盆中毁尸灭迹,拇指与食指捏揉着鼻梁,兀自沉思,片刻,他睁开双目锐光流转,食指节奏性地敲击桌面,薄唇掀合。
  「照三笑楼探子队送达的消息看来,滇门当中疑有分歧,除门主沐开远的旧部拥护者,副门主楚雄在滇门中的势力亦不可小觑。」
  「一山不容二虎,而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指节格格作响,一声声传入宋玉郎耳中。呵呵呵……这是三哥发怒,准备把人海扁一顿的前兆,今日虎须捋在此为止,见好就收,切记过分忘形,会招祸的。
  他干笑,面容稍整。「近两年,楚雄积极扩展自己的势头,据滇西纵谷,以南联络密支那、腊戍等番地部族,集结另一股强大力量,西南无律法,不少番地来的赏金杀手投其门下,沐开远是养虎为患,现下想收拾这只猛虎,嘿嘿……」唇角微讽,书扇轻摇。
  被乌篷船集围攻那日,容灿忆及当时情况,其中环结逐渐明朗。
  一张俏脸不识相地闯入脑海,自在地笑得无辜。
  你来不来听我歌唱?明日枫林湖畔……你来不来……
  滚!都滚开!他头猛地一甩。
  没去便是没去,做啥记挂在心?
  他手掌突地捏成拳头,指关节又是格格大响,在场的另外两人如闻丧钟,心脏陡跳、面容一白,相对苦笑了笑,暗暗吞咽唾沫。
  「灿爷,其实情势对咱们挺有利的。」眠风鼓勇,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舔舔嘴唇才道:「那晚您下了大船,刚入夜,江面嘈杂之声大作,四面八方的水域全教篷船堵住,我和卧阳冲入底舱想准备火药炮击,才知早有人偷偷摸上了船,就是同您在岸边卯上的白衣男子和那个使双刀的悍丫头,鬼鬼祟祟也不知想偷些什么。」他哼了声,表情忿忿不平,「那丫头见了人提刀就砍,若不是张胡子听见卧阳叫声及时赶到,眠风恐怕要身首异处啦!」
  「这有哪点对咱们有利啦?」宋玉郎挑高单边眉形,一副「拜托,请说重点好不好」的模样。
  「哎呀,好好,长话短说、长话短说。那白衣男子在张胡子手下救起悍丫头,见事迹败露捉着她就跑,毫不恋战。乌篷船大举来侵,他老兄倒是隔岸观火,明摆着不相干,而后的事,灿爷也亲眼瞧见,他跟金鞭霞袖是同伙的。」接着,他双手一拍,「由此可知,滇门组织不够团结严谨,本来嘛,它的门众太过复杂,各部族又有不同的习俗和生活方式……」
  「嗯,所以……咱们就以逸待劳,任他们搞内哄、狗咬狗,再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宋玉郎做出结尾。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眠风不住地点头。
  听在耳中,容灿不予置评,对着眠风颔了颌首,神情却是一凝,起身,他步近木墙边,揭开圆形洞窗,清冷的秋意透进舱内,神清脑醒。
  就由着他们自相残杀,若无法制衡,唯有强者生存。
  但不管是沐开远抑或楚雄,这两股势力对漕帮的兴趣全在于火药,他所要在乎的唯有此点,该花心思部署的也仅就此项。
  那苗族女子的安危如何,干他底事?!
  她高兴投入谁人怀抱、高兴对谁展露笑靥?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她自放纵她的,一朵滇门的火焰花,热切而自顾地燃烧,是存是灭,又与他何干?!
  他不自觉握住右腕上的银环,是一份极不甘愿的牵扯,枫林湖畔歌音幽然,他竟忘记问她如何取下此环。记忆不仅如此,还有横贯掌心的三条刀痕,那小脸埋在大掌之中,软唇吮吻得湿润热灼。
  我只是想唱歌给你听的……
  柔软的语调钻入脑中,掌心再度紧握成拳,关节噼哩咱啦爆出巨响,吓得眠风差点扑进宋玉郎怀中,很想两人抱在一块发抖。
  此时--
  「我说不要!这儿没有女人,没谁需要这种东西。你快走啦!」外头甲板上,赴云不知同谁闹着,正值变声的语调带了点尖锐。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一连串番话,听不懂。
  少年忍着气,再次强调,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外加比手画脚。「我说,我们这艘大船,对对,就是这艘,你现在站的这艘,这里做事的全是男人,没有女人,所以没有人要买你的东西,用不上的。」他指了一条路,是今日许多弟兄投奔的方向,他尚未去过,但以后总是会去的。「往那里走,一直走一直走,有很多姑娘,这些胭脂水粉、梳子钗子她们会买。」最后比了掏钱的动作。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叽哩咕噜……」有听没有懂。
  「不不,不是我要买,是姑娘会买!」天啊!赴云挫败地抓扯头发。
  眼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缠头巾,身着异族衣裙,他分不清她是属于哪一族的,怎会流浪到两湖这儿来?还一句汉语都不会,比萝卜头还难沟通,简直是鸡同鸭讲、长白山变长江。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叽哩咕噜……」布满风霜的褐色脸庞,眼睛带着乞求,由赴云烦躁的脸上转向,对着他身后的男子继续叽哩咕噜着。
  「灿爷--」赴云掉头见到来人,眉愁成八字,瞥到眠风躲在后头,对着自己一瞪眼,做出个抹脖于的动作。呜呜!惨了!
  妇人瞧容灿直直盯着,默不作声,以为对自己的货感兴趣了。她大喜,干脆将肩上的扁担卸下,两边的大篮子装满杂货,她拿起几样兜到他鼻下。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热情推荐。
  没人知道容灿在想些什么,表情古古怪怪、若有所思。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格开那妇人递来的杂货,声音持平地回答,「我尚未成亲,没有媳妇,不需要买这些女人家的东西。」接着目光稍转,「你背上这把琴--」流利的苗族语言吐泄出来,只差音调不够柔软圆滑。
  见容灿肯出面打发,赴云抹掉额上冷汗,嘘了一口气,明明会叽哩咕噜却现在才出来叽哩咕噜,唉唉--
  卖杂货的妇人却是一怔,未料及会听到苗族语,她眼角笑纹加深。
  「这是三弦苗琴,我父亲曾是制琴师傅,这把苗琴是我自己做的。」
  容灿抿唇不语,一把苗琴荡得他神思飘离。
  「你喜欢弹琴?」妇人问道。
  「我不会弹。」他回得极快,眉聚拢了起来,彷佛弹琴不该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
  妇人笑着。「苗族男子弹三弦琴、吹笙歌,向心怡的女子求爱。」
  ……会唱好听的歌、跳好看的舞,会吹苗族笙歌,他会吗?哼……
  容灿脸色沉得难看,盯着那把苗琴一眼,旋身便走。
  身后传来妇人的惋叹。「苗族男女将情意藏在琴声之中,和琴而歌,能知其心意。不会弹琴倒还好,能听得懂琴声便足够了。」
  我只想他听我唱歌,心里便欢喜,他会不会唱,又有什么干系……
  【第五章 始觉其中有真意】
  天,灰蒙蒙。十二月的滇东高原,雪如羽绒,如柳絮随风。
  一人一马在山道上缓行,细雪落在男子宽肩,随着马背起伏,从他披风上纷纷跌落,不留半点飞花,倒是那匹健壮的褐毛滇马,在原就足迹杂沓的雪地里添上新的蹄印。
  许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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