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啰,正因如此,陆家是绝不会放涤心走的。」
「这怎么成?难道要涤心守着茶园过一辈子啊,夫人才不会这么没良心。」
「唉唉,可以两全其美嘛。只要涤心嫁进陆家,名正言顺当了陆家少夫人,届时,不就什么难题都解决了?」
四年前在陆府茶园,两名采茶工人的对话无意间教他听闻。
那年陆府发生了不少事。陆老爷因病逝世,陆夫人生意经懂得不少,种茶却一窍不通,陆阳考中武状元只醉心武学。再有,陆家将名下一座山头送给苏泰来夫妇,他带着厨娘妻子结庐山林,从此过着心所向往的悠闲日子。
正因这些事涤心走不开,她不再自由,正式担下管事的职务。所谓虎父无犬子,苏泰来的本事涤心尽得其能,所以,陆府茶园那些大大小小、可大可小、不大不小的事,就一件件落在她的肩头了
涤心嫁进陆家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武尘双眉又是一拧,然后慢慢松开。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认定着……小小女孩终会长大,与陆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切都淡淡的,眉心留下的皱折、嘴边上扬的嘲讽、眼底若隐若现的情怀,皆这般淡然,他可以做到,可以笑看着他们,给予诚挚的祝福。
他可以。
「四爷?」门边,一名伙计装扮的属下恭敬立着。
武尘侧过半边俊颜,微微颔首,示意那人开口。
「明日阎王寨聚会,四爷要独自回去,抑或三笑楼停业一日,让兄弟们跟随……」韩林顿了顿,语调变得迟缓,「职责之因,为追踪和搜寻消息,探子队的兄弟们长时间在外,有好段日子不曾回寨,未见家人一面……」
「明日起,三笑楼连休五日,待会儿得至,要人写告示贴上。」武尘打断他的话,笑了笑,神情有淡化的落寞,「五日够了吧?让兄弟们全都回去,一个也不许留下。另外,上回寨子交代下来的任务已有眉目,你替我传个口信给寨中兄弟,该说什么我毋需赘言,你定也清楚。」
一会儿,韩林才消化了他的话,怔问:「四爷不回寨?」
「你向来是我的左右手,你办事,我自可安心。」他爽朗大笑。
韩林搔搔后脑勺,受了称赞有些不自在,含糊地说:「我把这事告诉大伙去……喔,对了!」他急急又折了回来,「四爷,那告示要怎生书写?这么多天不开张,总该扯个理由出来应付应付。」
笑意尚在唇边,眼底一抹突生的抑郁,武尘不假思索便说:「就写……嫁娶大喜。」
谁嫁?谁娶?总要有个主角,写得这么模糊,待五日后开门营业,那些镇日无事、闲爱磕牙的老顾客定会追根究底,届时,从哪儿生出一对新人?韩林尽管心里头纳闷,却聪明地不再多问,反正先做再说,至于细节部分,他自个儿再慢慢斟酌。
没再理会他人,武尘为自己斟一杯酒,仰首饮尽,动作优雅闲定,是他一贯的气势。
一个嫁、一个娶,喜上加喜,此等大事,为人兄长怎能缺席?!
明日,他亦要与家人相聚。
杭州西湖畔,一栋宅第临湖而建,以石材为墙雕出吉祥图样,将大宅环起,由镂刻的空隙中瞧去,前院花木修剪完善,石板路上两名仆役执帚扫着落叶。
男子潜意识敛起疆绳,缓下马步,在金穗秋阳与湖面波光中注视着这栋大宅,半晌他跨下马背,稳稳地举步踱去。
朱红大门敞开,门外好生喧闹聚集了不少人,红丝帽、金线滚边的长袍衣衫,十个有九个是胖大身躯,一脸精明的商贾本色。两旁看门的仆役老僧入定立着,好似见惯了这等场面,将寒暄应酬之事全权交由府内总管。
「众位老板,真是对不住,苏管事今儿个一早巡视茶园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回府,各位老板有事可以留言,若执意等候,请移驾至大厅稍坐奉茶。」寿伯圆滑地措词,笑眯着老眼,捧着一本好厚的书纸,找到空白一页写上日期,准备替人留言。
瞧眼前的阵仗,涤心丫头有得忙了。寿伯暗自叹气,想起那丫头有时为茶园生意挑灯熬夜,不自觉伏案而眠的景象,心中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又要留言?我都留了八百回啦!」一个圆滚的身躯挺了出来,是虎跑二泉舍的张老板,他走往陆府好几次,偏偏遇不上苏涤心。「我订的那批秋雀舌是要销至东洋,绝不能误了船期,苏姑娘已经说好能准时交货,可今年雨水不丰,我担心收获不如预期啊……」
「张老板请放心。」寿伯依旧笑咪咪,迅速翻查书中纪录,瞧见女子秀气的字迹,以红色墨液在逐条的留言上写明事物进度。「您那批茶货斤数齐全了,目前是炒青阶段,中秋过后,请张老板将余款数目备妥,咱们账房自会派人同您收帐。」
「哎呀,钱不是问题,能如期交货我就宽心了。」
见识到那本留言簿的功用,众人加倍争嚣,声浪此起彼落,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谁的嗓门大,谁就占优势。
「沁香茶轩要五十斤的云栖龙井,六十斤碧山烟雨。」
「今年春末,快意斋同陆府下订单,也是五十斤云栖龙井和三十斤碧山烟雨,另外还要梅家坞和灵隐两处的龙井各八十斤。」
寿伯拇指沾沾口水,快速在本子上翻找,老眉稍皱,「龙井茶没问题,倒是碧山烟雨目前只采收六十斤,分别是快意斋和玉川茶坊的单子,没标明沁香茶轩啊!」
「我现在下单,六十斤全数要了,钱我可以提高三倍。」沁香茶轩的赵老板坏了规矩,对陆府特有的碧山烟雨茶势在必得。那茶难植难焙,却是吓煞人的香,已被列为当朝贡茶。
不等寿伯开口拒绝,好几个肥硕大臀默契十足,朝同一目标用力一挤,那赵老板莫名其妙被弹出五尺外,脸朝地,吃了满嘴灰。
生意往来,寿伯不愿得罪人,想瞧那赵老板跌得重不重,尚未踏出一步,十来双手同时扯住他的衣衫,又是一阵七嘴八舌,他只得一面听、一面翻本子、还得一面躲避口水,待得送走最后某家的老板都已正午时分。
「天啊,一早就这么过啦?唉,愈老愈不中用了……」简直折腾他这把老骨头。寿伯捶着僵硬的肩,伸伸腰干,老眼瞥了瞥两边无所事事的看门仆役,不是滋味地嚷:「站直!打起精神!见了人要会招呼,咱们是做生意的,多少得懂些手腕,你们两个楞头儿……」
「寿伯。」
「该学的东西有十牛车那么多哩,再不麻利些,怎么攒钱娶媳妇?」他念得正兴头,听不见身后的叫唤。
「寿伯。」声量微放,沉稳传来。
「欸,老板有何贵事?」
寿伯边响应,边转身,表情如川剧变脸,眨着一双眯眯笑的眼,待瞧清眼前人,有短暂的错愕,然后,真诚的笑意与惊喜迅速在脸上扩张。
「大少爷?」
「二少爷在城郊购置了新宅,不挺华丽,那练武场却占了三分之一,您知道的,他个性大剌剌的,喜事将近,也不懂得布置宅第,老夫人不放心,一早就过去探望了。」寿伯接过下人端来的托盘,将瓷杯放在武尘桌前。
「义母这几日不是身体微恙吗?怎么又去操劳这些?」武尘眉淡拢。
「身体微恙?」寿伯一脸莫名。
淡淡扯动嘴角,武尘不再追问,已清楚家书中义母那段自怜自艾的话语,仅是想催他早日返家所使的小小手段。掀开杯盖,细瓷相触发出温润声响,一阵清香扑鼻,是龙井茶配虎跑泉,他啜了一口人间极至。
小截蓝皮露出寿伯的襟口,他胸前塞得鼓涨,是那本宝贝留言簿。
「府里向来这么忙吗?」武尘问,视线投向偏厅那端满座的人潮。
寿伯长叹,「涤心丫头对茶树懂得多,更有做生意的天分,她脑筋动得快,手腕也高,陆家茶在她手上像是被吹仙气似的,钱财滚滚来,赔掉的是她的身子,唉……那些商贾,一个个坚持要见她本人,我能帮的有限……」
武尘心一沉,泛着清楚的酸疼,半晌才说:「她镇日忙碌,但成亲毕竟是大事,总该为自己添些行头。」
「添行头?」寿伯又是莫名,待问明白,外头突然响起骚动,极熟悉的骚动。「耶,天要落红雨了,太阳还没下山呢,那丫头竟回府了。」
压抑不规则的心跳,武尘步至廊下,发现原在偏厅等候的人群将一名女子团团包围,他瞧不完整她的人,嘈杂中,她的声音清脆如珠,轻易教人捕捉。
「每盅茶二厘,马先生上回提这建议,我瞧是可行的,下等茶卖这价格,薄利多销,什么人都喝得起……」一只素手持笔,在某人递来的书件上刷刷写字,小小头颅偏向一旁,好似听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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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沉吟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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