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脚的,要走随时可走。」
「她不走,是因为我。」她常说自己是多海的活包袱。
「那您为何不走?」
「我……」她年轻时可以走,却不走,为的是等候一个当初以为没有希望的希望;而现在老了不走,一方面是因为那希望已然成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在等候另一个人,一个可能已早早死在山上的人。若死后能相逢,那么她应该有机会再见到他吧。「您信这世上有妖有鬼,有以幻化成人形的精怪吗?」
没有说明为何不离开这村落的原因,鄂嬷嬷却将话题转了个向。
听了,萨遥青猛然一顿,还以为身前的老人发现了什么,不过当她又继续接着说话的同时,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续道:「这世界何其大,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会有。我幼时总以为这山圈起来的地方就是全世界了,可当这些书的主人走穿了鞋,从遥远的外地来到这里,告诉了我那些人穷其一生都不会相信的事物,还有五十多年前我亲眼所——」
「呜嗯……小豹子……」
鄂嬷嬷的话声被那原本昏睡着的鄂多海的一声梦呓给打断,她温柔地探手去摸摸她转回微暖的肌肤,并顺势抚了抚她始终蹙起的眉。
「这孩子,想她的狗了。嘴上不说,但心里怕是始终扰着。」老人眼神和动作间满溢着对鄂多海的疼爱。
「虽然有你,但没有爹娘在身边的娃儿,心里头难免失落。」这一点他深刻明白。
萨遥青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一幅他已好久好久未瞧见过的景象,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暖意,同时伴随着一丝酸楚。
他没娘疼,从没有过;那时天生孱弱的他窝在山边像被丢弃的犬只嗷嗷叫着,可冷过了数个寒夜,却没有呼唤来那该专属娘亲呵护的温暖到来。
冰冷的天没让他死绝,倒是让他锻炼成今日一身强健的体魄,甚且修练成现在的模样,可算是不幸中之幸。
而那性子强如长了刺的鄂多海,原来和他一样啊。
「其实多海她不是没爹娘的孩子,她一直都有……」听到他说的,鄂嬷嬷原似乎想反驳什么,但说了几字就又打住,末尾,只得唇角一抹无力的勾笑,为怕显得怪异,所以她回过神便又将话转了向。「喔,咱家的狗就在您初来的那一天,跑掉了。」
「嬷嬷,那狗不是跑掉了,而是……」才要脱口说出,嘴巴立即自打了个结,因为他想起鄂多海对他的威胁,那对他而言像蝼蟮推石般的可笑威胁。
明明心痛至极,又在乎得要命,嘴上和脸上偏偏装作一副不在乎、无感的模样,难道人都是这样的吗?表里不一。
然而,真正的她,个性又是如何的呢?他看住床上那张眼儿紧闭、眉头紧皱的脸蛋。
【第四章】
隔天日头升上来不久,鄂多海就从睡梦中醒来。她从床上坐起,感觉到了身子比平常沉重些,手上包裹着一层伤布,因而无从知晓那被回旋刀划中的口子状况如何;她随意摆动了下,筋骨皮肉没甚么痛感,心想应是已无碍。
「嬷嬷,我睡多久了?」正当她要下床,鄂嬷嬷刚好走了进来。她回想起的最后印象,是她浑身无力倒在上山的小径边。
「没多久,就两天。」
「两天?」这比她有一回跌入山沟,撑着一口气爬上来,头破血流,脚骨断,手筋裂,敷上伤药睡了整整五天才好全,要来得轻微多了。
而她这受了伤的身体却能自愈的秘密,除了小时候还跟她玩在一块儿,眼下大概已忘得一干二净的村内小孩之外,便只有她和嬷嬷知道。
那次,也就是第一回发现自己异于常人时,当时的她才四岁;那时她身上被锐石划破一道口子,却在半刻钟内收血合肉,半天不见痕,那些一起玩耍的孩儿自然都被吓跑了,只剩嬷嬷用一脸复杂的表情,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对她说了一些话。
她说,那是老天爷想让她活久些、活得舒坦些,所以受了伤都会很快痊愈,且不见疤。
当嬷嬷对年幼不懂事的她如此解释,她还当真以为自己是天赋异禀、得天独厚;不过待她逐渐成长,有机会和村人接触之后,也才慢慢了解,她那自愈的本事且比常人更慢显老的事实并非异禀,而是异类,是非常人才会有的。
嬷嬷,我真的不是妖怪吗?
你是人,货真价实的人,只是稍微有些不一样,这个嬷嬷拿命跟你保证。
姑且不论嬷嬷的笃定从何而来,但这辈子疼她惜她的也唯有嬷嬷一个,所以她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了,其它人的看法压根不重要。
「你是中了尸僵草的毒。听遥青说,是在树林里被猎网的绳子划伤的,还好我这里有药,要不然可怎办?」嬷嬷说。
遥青?怎她才睡了两天,嬷嬷居然就和那男人关系「猛进」了?都直接喊起名儿来了。
「他人呢?」鄂多海问话的同时,抑不住地探头就往外头瞧。
她倒下之后,是萨遥青将她带回来的,她隐约记起他背着她,她的脸枕着他厚实温暖后背的感觉。
他跑得飞快,就算是背负着她,脚步却似完全不受影响。
在他背上的她,半昏半醒,只听到风声咻咻,还看到一棵棵树疾速朝后退去,就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种像飞起来的感觉。
简直健步如飞。背了个人走崎岖山路却似如履平地,要不是他武功高强,就是她毒发得严重了。
「遥青在厅里用早膳,说等你起来要一起去……撒尿?」嬷嬷语带困惑,想来萨遥青并未跟她解释撒尿的原因。
撒尿?所以他说他有尿还真的有。带着半好奇及半看好戏的心情,鄂多海急忙整整衣服穿上了靴,就着床边盆里嬷嬷倒来的水匆匆漱洗,便出房门,到了厅里。
「尿哪来……」
「喔,你真的醒了?嬷嬷说不出两天,果真就两天。」
望住那正在桌边啃肉喝茶的萨遥青,鄂多海一时语塞。因为,他不但刮去了那爬满两腮的厚厚胡髭,还将一头张扬的乱发梳整在后脑勺上绾了发结。
因为那原本占据他整张脸的「障碍」全部被清除了,所以眼前的他压根换了个人似,全然不同了。
他那张轮廓极深的脸庞上有着高挺鼻梁,深邃细长的黑眸眼尾微微上扬,不笑时也像是在笑,加上颧骨高、唇瓣丰厚,与常年在高原上奔走,烈阳里来冷风里去的男儿素有的健康深色肌肤,还颇有一丝异族的贵气。
没由来地,她一向沉缓的心跳居然像脱了拍似疾跳了数下而这对于她而言是很诡异的反应,是从未有过的。
咽了下口水,她在他对头坐了下来,眼睛直盯桌面,开始吃着食物,「尿哪来的?该不会是你自己的吧?」
「这……」是他的,他也不能说吧!「跟一头猛兽借的。」
「什么猛兽?」
「一头……」思索着该如何形容,才接话:「力大无比勇猛强悍长相俊秀风度翩翩的猛兽,哈哈。」
「那是什么?」她停住进食的动作,很认真地看住他。
回望住她,他愣了一下,最后才含糊地说:「唉,总之狼会怕就对了,是什么的尿就不重要了。你吃完没?」
「才坐下。」
伸手拿过两颗窝窝头塞进前襟,而后即站起来走向鄂多海,萨遥青跟着便拉起她。「走了。」
「我才刚坐下。」
「你不想看看我那方法有没有效?而且两头羊是不等人的。」
羊?对,有赏金又有奖品,如此丰厚的悬赏怕是几个村的猎户都会趋之若鹜,慢一步可能就被抢走了。
一思及若有了产乳羊,便可天天让嬷嬷有温热羊奶喝,鄂多海尽管感觉身子还未完全恢复,且才吃了几口东西,却还是被萨遥青拉着跑。
「欸,你们两个……我这还做了些点心哪,怎么就走了?」等嬷嬷从厨房里出来,两人已经出了门,且已走了一段距离了。
萨遥青出门时在门边顺手拎了那装着他所谓「猛兽尿液」的小陶瓶,就算已走了好长一段距离,他那拉着鄂多海的手仍是紧握着。
「你可以放手了。」她说。
「我脚程很快的,你跟得上?」事实上,从她走起路仍是不稳的吐息听来,那毒草还是避不了对她起了影响,纵使他现在是配合着她,将速度放慢至平常的一半以下。
「跟得上,放吧。」这男人脚下如乘风,就算走得飞快,却仍面不改色,真的颇让她心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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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之雪藏花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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