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通电话。「纪太太……是,我刚到,你到了吗?」他迈开长腿,走在长廊上。走道两侧均是侦查庭,几个庭外候着等被传讯的当事人,有人严肃,有人紧张,亦有人无关紧要悠闲地低头滑手机。
汪相余常走地院,见怪不怪,只抬眼张望寻着当事人。「纪太太,你往门口方向看过来,我才知道怎麽认你。」
是临时通知委任新诚辩护的案子,所里另两位不接这种案,直接扔给他。对方电话中说得不清不楚,只说孩子今日被检察官传讯问话,十一点的庭,他八点多才接到电话,对方是何模样也不清楚。
「我好像看见你了,你是不是穿暗红色的上衣?」得到肯定答覆,他挂了电话,快步走去,恰好遇上法警点名,喊到他当事人时,他代答了声,随即从方舒涵手里拿过公事包,翻出委任状递给纪太太。
「纪太太,要让我进去必须有这张委任状,因为你太晚通知,我没办法提前递出,只好请你在这里签名填资料。」
「抱歉,我也不知道今天要开庭,是孩子要出门前掉了传票我才知道。他本来想瞒着我自己处理的,这种事他要怎麽自己处理……」纪太太喃语几句,看了看那张委任状。「只要我签了你就能进去?」
他颔首。「我会请法警帮我们转交给检察官。」
一旁方舒涵见状,也拿出委任契约。「纪太太,这个也要麻烦您签个名,表示您确实委任我们新诚事务所。」
等候开庭的时间,汪相余拿出律师袍,慢条斯理地穿着,一面听着纪太太对他叙述案情——是窃盗罪。孩子在打工的汽车修配厂偷了一些零件转卖,老板坚持提告。
他扣着衣扣,望向孩子。二十岁刚自高中毕业不久,不能再说他是孩子了。这年纪不会不知道偷窃是错误行为,可怜天下父母心,总不愿相信孩子犯了法。
「你为什麽要偷东西?」他转身,面着犯罪嫌疑人。
「汪律师,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很乖,满十六岁就帮我打工,他在修车厂当学徒做黑手,他——」
「纪太太,你让他自己说,事发经过他最清楚。」汪相余看着大男生,再问:「你告诉我,为什麽要偷东西?你坦白了,我才能想办法帮你。」
「因为……」他似很惶恐也很担心,瞄瞄母亲,才开口说:「想帮妈妈减轻负担。」
只这麽一句,汪相余便大概猜到了什麽。他看看母子打扮朴素,少年模样乾净乖巧,眼神还带了点怯懦,完全不像这年纪的孩子。
这社会上二十岁的孩子都在干什麽?又该干什麽?他忆想自己二十岁的时光,他又做了什麽?他什麽都做过了。他打工、他和同学骑车夜游、他交女友、他会和一群友人唱歌、或在篮球场上挥汗打球,他似乎什麽都玩过。
眼前这个大男生正值青春年华,岁月却给了汽修工厂,黑着两手做着多数年轻人嫌弃的苦力工,只为那一点点微薄的打工费。若非家境不允,他难道不想恣意生活?
「汪律师,我先生走得早,他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我开计程车维生,收入不稳,他也是想帮我。」纪太太着急地说。
「妈,我自己跟律师说就好。」
依据经验,这个大男生也许想私下说。他看一眼侦查庭外的萤幕显示,找到了这个案件的案号;再看看腕表,道:「还有一点时间,你慢慢说,把事实告诉我。」他领着他移到角落。
待被请入侦查庭时,汪相余对这案子已大致有了方向。他与犯罪嫌疑人一道步入,惯例看一眼法台,目光匆匆掠过法台上的检察官席。
陈佳嫚低眼看着法警送上的委任状,目光扫过受任人的签章後,将它移至一旁。她未看法台下的情况,一如寻常兀自翻着卷证资料,稍後做过身分核对,她看着底下,道:「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件窃盗的案子要问你问题。」
纪家扬始终低着脸,点了点头。
「你在这家修车厂待了将近三年,怎麽会去偷公司的工具零件转卖?」
「想、想要多赚钱。」
「你的薪水不够用?」
他默了会,点头。「不够……因为薪水没调过,又比别的学徒低。」
「是这样吗?」陈佳嫚翻着警方移送过来的笔录。「修车场老板是你大伯,这没错吧?」
「没、没错。」
「既然是亲戚,怎麽可能薪水比别人低?常理来看,这样会造成亲人间的嫌隙。在我看来,你大伯没理由这麽做,你这是推托之词。」
纪家扬胀红了脸,不说话了,只用余光瞄着汪相余。
「检座。」汪相余举臂请求发言。他站得直挺挺,目光精锐犀利地直盯法台上的陈佳嫚。「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如果有好日子过,谁会去偷窃?你们检方总是为了保护告诉人而对犯罪嫌疑人缺乏同理心,我认为这不是妥善的态度。」他说到後来音色已转重。
侦查庭上律师并无辩护权,至多检视一下笔录有无错误,或注意是否有遭到刑求等,所以眼前这幕检察官被律师打断问话并指正的情况,张为还是头一回遇上;他坐在一旁书记官席上,瞪大眼盯着汪相余半晌,才偏首看看陈佳嫚。
陈佳嫚不说话,只迎视底下辩护人指责的目光。
气氛陡沉,一室宁静。
汪相余先反应过来,他缓缓情绪,道:「检座,警方制作笔录时,我的当事人不想让家人为他担心,所以对於案情他诸多保留,未将实情全盘说出。」
她看着汪相余,沉静地问:「保留了什麽?」
「我当事人的父亲早逝,由母亲开计程车持家,底下还有三个分别高一、国二和小六的弟妹。为了减轻母亲负担,他满十六岁即在大伯开的修车场当学徒,打工赚零用钱好补贴家用。母亲开计程车,生意时好时坏,有时家用不够就先和大伯一家借,他在那里上班,几次听见伯母对伯父抱怨他们欠钱拖太久,所以……」所以纪家扬的伯母私下告诉他,欠的钱就从他薪资里扣。
一开始,纪家扬认为合情合理,直到伯母连该给他的餐费、加班费等费用都未给,他才意识到不对。问了伯母,她说那是利息,又说若不是看在大伯面子上,她也不会留他在修车厂。
那次之後,伯母见了他不是冷嘲热讽,便是当着所有师傅和学徒面前痛骂他反应慢、什麽事也处理不好。他心里怨怪,却有苦难言,就怕增添母亲烦恼,她已如此辛苦,他身为长子应该更坚强。他安慰自己欠钱还钱是天经地义,依旧认真工作,回家不诉苦,也不与伯母计较。
会动念窃走工具变卖,是因弟妹的学费拿不出来,母亲只好厚着脸皮再向大伯求援;但大伯恰好外出,伯母一逮到机会便对母亲挖苦嘲弄,母亲被说得不好意思,只能低着脸陪笑。
母亲原打算借两万元,伯母一阵刁难後只拿出两千元。他在一旁看着母亲接过两千元後诚恳道谢的样子,又看见伯母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他气、他怨,他不明白同是一家人,为何如此现实?
他再吞不下这口气,偏碍於自己性子软弱,不敢反驳,便偷了工厂的修车工具;掉了几组工具,他见伯母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头才感到一点抚慰。他听里头师傅说,遗失的那几组工具市价不低,八成被偷去卖,他才想到能变换现金,暂时解决燃眉之急。
他骗母亲是他工作认真,那是大伯给他的赏金;大伯待他们一向不错,母亲不疑有他,他就这麽顺利地窃取了几次,直到被伯母後来装在厂房里的针孔拍到,他赖都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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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模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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