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琉璃宫灯。
衬着永恒的夜,幽然的光芒照亮女子淡色的长裙。一径的昏黄,一径的水粉。莲步轻移时,灯光于裙摆处荡漾出潋滟的亮。那亮就附在淡淡的粉之上,一路跟随。于小挽提着灯,站在奈何桥口。
她在等人。
白衣和黑衫的领路人每过一个时辰就会领着一队灵魂来到桥头,监督着他们喝下孟婆汤,投入转生池,再次转世诞生。
每当这一队人停下来,等待孟婆盛汤的工夫,于小挽就会赶上前,提高灯,将覆在他们脸上的面具一个一个地掀开。有时候,黑白无常带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有时则成百上千,她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情。
现在,不论是奈何桥上熬汤的孟婆,还是负责为灵魂引路的黑白无常,甚至连忘川河面上长开不败的青色和白色的莲花都知道,于小挽在找一个人。她在找她的夫君。
起初黑白无常还会适时制止她不合时宜的举动,久而久之,他们也懒得再去阻止。
她小巧的身形徘徊在黑压压的一片暗色灵魂中,宛如一只粉色的蝶,那双手就是蝶的翼,不知疲倦地挥舞翻飞。一个一个地辨认找寻,她找不到那张挚爱的脸庞,脚步不免匆忙凌乱。一路走至暗色的深处,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湮灭在永恒的夜中。
孟婆站在桥头叹息:“痴心的蝶,别找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会的,我会的。”她哽咽着喊出声,细白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
“蝶儿,他们就要走了。”那个苍老的声音在提醒她,时间不够了。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她还有那么多的人没有看完,“也许他就在他们中间。”
“蝶儿,别误了他们投胎的时辰,那个责任你负不起啊……”回荡在天幕中的声音那么无奈,无奈到令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
“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了……”
她还没找到他,她找不到他……脚下一绊,手中的灯“哗啦”一声掉落在地面,几个旋转之后便滑进了黑暗的人群中。世界呈现出一片静谧的黑。于小挽的眼泪在这个瞬间夺眶而出。
队伍开始缓缓地向前行进。
“让我再看一下,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不甘心地扯住一个又一个灵魂的衣袖,还来不及去掀他们的面具,那袖从她手中滑走,“拜托……拜托……让我看一下……”
无数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她抓住了这个,却偏偏又错过了那个。她知道,时间的齿轮又开始吱吱嘎嘎地转动了。她永远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与改变,就如她无力阻止盗贼将刀插入丈夫的胸膛。她只能呆呆地看着鲜血喷洒出来,她只能抱着他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从高耸的悬崖上一跃而下。她捂住脸,眼泪沿着指缝流淌到手背上。
她一直在这里找他,却依然找不到他。虽然他们约定在奈何桥前见面,虽然他们约定时说,不见不散。那时他已气若游丝,他说:“小挽,不哭,我在奈何桥上等你,无论多少年都等。我们不见不散。”可是她找不到他了。他一直都没有来见她。她等不到他。
身后蓦然出现了一副厚实的胸膛,托住她不断后退的身体。她慌忙转身。只看身形,她就知道那不会是她夫君,却仍然不死心地掀开覆在他脸上的狰狞面具。她只看到一双闪烁着悲怜的黑色的眼,和其中泪流满面的自己。不是她的良人,不是,不是。
她抱住泛出透骨寒冷的身体,泪湿透粉色的水袖。
为什么不是他?他是不是早已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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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真的是早已忘记了生前的约定,真的忘记了她吧……她拣回那盏在黑暗中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灯。琉璃灯不知何时被踩碎了,一地的碎片。于小挽扯下一块布,将它们细细地包好,来到奈何桥中一扬手,将一小包灯的残骸丢入终年无波的河中。“咚”的一声闷响之后,她黑亮的眼睛只看见几圈涟漪荡漾,和桥下那朵淡红色的莲花。一切回归了平静。那是一种仿佛不曾经历、不曾存在的死寂。
失去了惟一的光亮,她只剩下一双眼,一双黑亮如星的眼。倚坐在桥栏旁,她看着孟婆细心熬制着下一锅孟婆汤,“婆婆,你说,他喝了你的汤后,会不会真的再也想不起我了?”
“当然了。”孟婆回答,“这个汤就是为了让人在进入下一次生命时,不必背负上一世的记忆。”
“可是我希望他能记得我……”擦去眼角渗出的泪,她说。
“蝶儿,不要太痴心。”孟婆淡漠地说,“你们在下个轮回中相遇的几率微乎其微。你会愿意看到他怀抱着对你的记忆,孤独痛苦地活一辈子吗……”
“可是我会记得他……”破碎的呜咽泄出唇角,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蝶儿,你等了那么多年,还没有死心吗?”她将熬好的汤倒出一碗,“蝶儿,你已经等够了三生。蝶儿,你早就错过了他,而且一错就是三百年。”
“我不要……他一定还记得我……”于小挽猛烈地摇头,往身后的桥墩上挤过去。仿佛那碗汤正在她面前露出狰狞凶恶的笑。
“喝下它,去投胎吧。一样可以遇到有情有意的人。”孟婆没有逼她,将汤放在唇边吹了吹,“已经不热了。这种时候喝下去,药效很低。”
她愣愣地听孟婆说。
孟婆又说:“你不是不想忘记他吗?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去奈何桥,这种时候喝了它,也许还会在转世之后保有关于他的记忆。”
她说,她也许不会忘记他。
于小挽站起来,一步步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碗。那双宛如树枝般枯槁的手,和那碗浓黑的汤水,在她眼中形成诡异而和谐的画面。
孟婆说:“蝶儿,记住,人的相貌是会改变的。只注意外貌,你永远都找不到他。”
她点点头,仰头饮下微温的汤。擦去唇角的汤滓,她问:“婆婆,你为什么一直都叫我蝶儿?”
年迈的老人笑了,笑脸宛如一枝盛开的菊,“因为蝴蝶是这个世界上最痴心的生物,它一生都在找寻属于它的那朵花,虽然,它总是会和那朵花擦肩而过。但是,它从未放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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