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烈那时在花墨砚的房间,得知了整件事情的发展时,并不晓得為什麼花墨砚要这麼做。為什麼她特地将萤幕的密码解锁,让雨烈能搜索到这档案的存在。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
有些事,等到面对后,人生才能前进。
沫宇无法一辈子都躲在花墨砚的「善后」下,无法一辈子都「尘封」著自己不愿碰触的记忆。但花墨砚自己也无法将她的「善后」与沫宇的「尘封」赤裸裸地摊开在沫宇的面前,只好透过雨烈,让他决定接下来的步骤。
雨烈决定让沫宇面对,那就面对吧。
所以他们现在才会在这,在花墨砚的房间,看著遮掩的布掀起来了一小角,看著快要结痂的伤口被剥下。
雨烈希望时间不要继续往下走,如果可以的话。因為他还有一件是要确认,虽然那只是他的猜测。
「沫宇……」
「……什麼?」沫宇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妳……」下一句话怎麼也说不出口,他想帮助沫宇跨出那一步,她人生的齿轮才能继续转动。雨烈大声的吸著气,说出口的声音却细如蚊蚁。
他接著问,「……以前是不是,曾经有人像多多一样,往妳的身上扑去?」
雨烈费了很大一番工夫,迫使自己直视沫宇的眼睛,但他在她的眼裡找不到与花墨砚相同的星辰,漆黑一片像是关了灯又空无一物的密闭空间。
沫宇的唇微啟,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的目光缓缓移到雨烈的脸上,他的脸在她的眼裡失焦,她不晓得她看向的是眼前的雨烈,还是更遥远的东西。
或许她凝视的真的是距离她更远、更容易被时间所淹没的东西──称之為「过往曾经」的非具象物体。沫宇觉得最近总是在找寻自己的记忆,无论是有关多多的,还是雨烈或花墨砚的,有些记忆不吭一声地离她远去,她自然不会发现。忘了,代表她不想记得,此时却在强迫自己去记起她不愿想起的事。
沫宇的瞳孔渐渐黯淡无光,雨烈发现自己虽然站在她的面前,但在沫宇的眼裡,他找不到反射的身影。似乎是不想再看没有光点的瞳眸,雨烈绕到沫宇的身后,双手遮住她的眼。他感觉到沫宇微微一震,没有反抗地任由他遮著。之后,他的双手传来了睫毛微微的扇动,一股流动的温热湿润了他的掌心。
「我不记得了。」声音随著眼泪坠落到地上,沙哑的彷彿会磨擦著耳膜,沫宇有些犹豫,但她还是这麼说著。
「以前,我常常做一个梦。」
当她刚入睡时,总是会有一团阴影朝她飞扑而来,她想躲开,但躺著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已经忘了那团阴影是什麼样的顏色,花墨砚曾带回红橙黄绿蓝靛紫不同的色彩,她只记得梦中的阴影闪烁著那七种顏色,最后停在哪种色彩,她没有印象。
她唯一有印象的是,那种顏色把她压制的几乎快要窒息。到后来,她也逐渐被染成那样的色彩。从白色到彩色,路途漫长地让她难以想像。
沫宇移开雨烈的手,重重的坐在花墨砚紫色的床上。
「梦裡的最后,妳还是被染色了吗?」
雨烈问著,但他不想知道答案。沫宇抬头凝睇著他,双眼的水雾已渐渐退去,嘴角却勾著若有似无的微笑。
她回答了雨烈并不想知道的答案。「染了,被染成红色的,因為花墨砚进来了。」
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那团压在她身上的阴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双双倏地被染成鲜艳又夺目的鲜红。正确来说,是那团阴影的胸前开出了艳丽的大理花,而她的身子,沾染了那花瓣的红。阴影睁大的双眼烙印在她的瞳孔上,心中的一小块冰冷就这麼迸发出来。
花墨砚因站立而高昂的身影有些突兀,沫宇不记得花墨砚当时是不是流著泪,她只记得花墨砚手上握著一把森然的尖锐,闪著白光彷彿呼唤著她重回白色的状态。
被染色的白已变了调。花墨砚把那团开著红色花朵的阴影扔弃,像是垃圾一样,扔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现在她终於明白,原来自己跟花墨砚一样都染了红,只是她部分的红被花墨砚丢弃了,那记忆也只停留在梦中而已。她的异性恐惧症因红而从此缠绕著她。
也因如此,她才会让电脑镜头面对著睡著的自己,她不想再被染上其他五顏六色的色彩。所以她在枕头底下藏著一把比花墨砚还小的小刀,但依然尖锐。
「说到底,多多只是妳走不出过去的牺牲品。」雨烈低眸,他从上按住沫宇的头顶,但眼裡没有同情。「那花墨砚呢?她对妳来说是什麼样的存在?她一直在保护妳,妳却总是疏远妳们之间的关係。」
沫宇低著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如果没有花墨砚,那团阴影就不会袭击她,但那阴影却又因為花墨砚而烟消云散。
如果没有花墨砚,她或许与父亲之间的生活永远都不会改变。她依然可以每年期待著生日蛋糕,享受她与父亲两人之间的小幸福。
如果没有花墨砚,她就不会有异性恐惧症,所有睡觉时的被害妄想症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没有花墨砚……
「如果没有花墨砚,也就没有妳。」雨烈蹲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沫宇的前额上。「妳还不懂吗?无论妳怎麼想,她都是生下妳的人。」
儘管那是沫宇十三岁的时候才出现在她面前的女人,儘管那是父亲突然带回家说是亲生母亲的女人。
「她是妳的母亲。」雨烈感受到沫宇原本冰冷的额头逐渐温暖起来。「在我父亲去世后我才发觉,不管我有多麼恨他,他都是我的父亲。」
在花墨砚的陪伴下,当他看见父亲的身体被火焰而围绕后成為灰烬,他真切感受到,那灰烬是他的父亲,是他误交损友欠债逼死母亲与弟弟的亲生父亲。
成了灰烬,脆弱的容易随风而逝。一个生活在他生命中的人,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雨烈不晓得自己对父亲是否為仇恨,但当父亲去世后,他感觉到生命中某部分的重量消失了。
一块佔据他灵魂中很重要的部分,被掏空的一乾二净。
生命中与他关係最為紧密的人,只剩他自己。
「沫宇,妳知道為什麼花墨砚总是喝著一瓶顏色噁心的浓稠液体吗?」
沫宇摇摇头,她不明白為什麼雨烈忽然要这麼问她,她从来没有思考过,為什麼花墨砚每天都面不改色的灌著那瓶顏色又绿又灰又咖啡的奇怪饮料。
「因為她必须喝下。」雨烈闭上眼,喉咙发出的声音是他控制不住的哽咽。沫宇无法理解雨烈哽咽的原因,她想追究,但雨烈却撇开话题。「所以,不要再想『如果没有花墨砚』之类的事了。」
离开沫宇的额头,雨烈淡淡一笑。
所以,花墨砚到底怎麼了?
沫宇想从雨烈的眼神看出一些端倪,却只看到雨烈后悔的神情。后悔没有足够的时间,缩短与父亲之间的隔阂。是他自己忽略了时间,直到人离去之后,想重新拾回过去却来不及。因此,他想补足沫宇与花墨砚之间的距离。说出「她们之间总是背对隔著墙,但不愿转过身面对」的人是雨烈,他轻易的点出沫宇与花墨砚的问题,深知背对著无法解决问题,自己却与父亲重蹈覆辙,直到天人永隔。
雨烈為什麼不告诉她,花墨砚与奇怪饮料之间的连繫?
沫宇不敢继续追究,雨烈的淡笑拒绝了她。她转头凝视下著雨的窗外,彷彿全世界都融入那片朦朧的灰暗之中,灰白色、浅灰色、深灰色渐层瀰漫著外面的色彩。那是无色的世界。
「你父亲是怎麼……?」沫宇突然问道。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无色从窗外蔓延至他们两人所在的空间,当那片灰浸染著他们的脚,雨烈的声音淹没在雨声之中。
「自杀。」
沫宇没有听见,她只看到雨烈浅浅笑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老旧黑白的电影慢动作播放一般,无声、又令人动弹不得。
此时,雨烈缓缓起身,笑著在沫宇面前转身,没有解释什麼,彷彿一切是这麼的理所当然。当他开门离开的时候,没有多餘的动作,没有回头,没有后续,没有任何话语。沫宇屏住呼吸,她明白这时候应该要追出去,但她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綑绑著,她知道如果此刻追出去,并不是雨烈想要的结果。
雨烈什麼也不说的就离开了。
為什麼她会被丢下?
这时候应该要追出去。
她紧抓著床沿,强迫自己坐在花墨砚的床上,动也不敢动。当她想要站起身的时候,便尽力的把自己的身体往下压。等到她的手都痛了,痛得逼出泪来,她还是紧紧抓著,像是救命稻草一样的抓著,似乎放开就会失去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无色已浸染她整个身躯。
沫宇突然起身,拔腿往外奔去。
外面依然下著雨,她踩著水洼站在雨中,没有伞的遮蔽,雨随著无色淋了她一身湿。她的双眼直视前方,她不清楚那是不是雨烈离开的方向。
或许是,或许不是。
一步也不动地矗立在水洼之中,沫宇的目光没有移开过前方。
像是在等著谁一样。
她希望在下一秒,那人突然在她的背后拍著她的肩,像是常见的偶像剧情节。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获得解答,在最后的最后,她似乎听到他被风吹散的声音。她没有听清楚。
等到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雨从她的嘴裡流至心裡,再从心破洞的地方往下滴落,她的身体也下著雨。
她觉得她已经等了很久。
但那人却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跟花墨砚一起,离开了她的生命中。她什麼也不知道,到头来还是被蒙在鼓裡,不明不白地不晓得该说是遮掩还是保护。
最终,她双腿一软,倒在水中。
雨,从来没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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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爱情故事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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