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 下 第二章

  那少年功夫了得,封无涯一手紧箍着她,处处爱制,一时间亦分不出高下。
  当第三道身影介入这声武斗,樊香实心头终于稍定,眸中险些喷泪。
  呜,她家公子终于驾到!
  陆芳远陡一现身,由侧边切入,有意合封无涯之力先攻少年。几招之下,那少年便知大势尽失,遂长身一拔,瞬间没进沉沉浓雾中,不再恋战。
  眨眼间去掉一名敌手,「空山明月院」中,两名男子静静对峙,气氛竟较先前的武斗更紧绷。
  樊香实喉中滞涩,无法言语,四肢皆僵,只剩眼珠子还能溜转。
  她被封无涯扣在身前,此时夜风渐渐显露,吹薄了院中雾气,公子的面庞和身影愈益清晰。
  熟悉的淡青夏衫,一双阔袖轻垂。
  他静静伫立,直顺发丝散在肩头和胸前,他神色寻常,面无表情,却是这种无表情的表情才更教人心惊。
  「你带走她有何用?」陆芳远淡淡打破沉默,幽沉带冷的目光扫上她的脸,又缓缓移向她身后的封无涯。
  好半晌,她才听到封无涯低嗄回答——
  「想带走她的不是我。」
  樊香实的眸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突然间被徽掷出去,待定神,竟已落在公子怀里!她一怔,随即记起封无涯适才多次绊住那黝黑少年,他若要劫她,合该追出「松涛居」再与那少年缠斗,而非硬将对方留下。
  那……那性封的既是无意劫她,还来扮好人救她,又有何目的?
  她努力转动眼珠,希望公子快替她解穴,心想,即便打不过封无涯,她一双快腿也还能跑去知会和叔,请居落内的好手前来助阵。
  公子看我、看我!
  快低头看我!帮我解穴啊!
  但无论她如何动眸,陆芳远像未察觉似的,仅搂她在怀,甚至连个眼色也没给她。
  然而,从她的眸线望去,能见他温玉下颚微微绷起,那神色状若沉吟。
  「所以,你把菱歌送回来了。」他了然般低声道,不是问话,亦非叹息。
  樊香实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动。
  小姐回来了吗?
  在哪儿呢?
  她思绪单纯,此时此际只觉能见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欢喜。
  她知这居落内的人都念着小姐,总盼小姐有朝一日返回「松涛居」,却没料到当年带走小姐的坏蛋会将人带回来。
  这一方,封无涯亦是震了震,阒黑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视陆芳远,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开口。
  「菱歌在她自个儿的院于是。」一顿。「我将她安置在那里,过来此剑寻你,恰见黑衣客劫你怀中那住玩意儿……你养那玩意儿养那么多年,那味药引应已养成,而当初你养怀中那个人,全为了替菱歌续命,不是吗?该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过,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谁不成?
  谁呢?
  樊香实感到莫名寒意,仿佛居落四面八方的风同时吹拂而上,她脚底生凉,那股恶感从下而上穿透全身。
  公子、公子,你看我啊!看着阿实啊!
  小姐怎么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谁不可?
  再有,你怀中是我,你告诉姓封的,我不是什么「玩意儿」,我是人,是阿实,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实……
  终于,她的公子垂下长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视,她睁圆双眸怔怔瞧他,有什么剖心而过,她呼息陡紧……这样的公子,此时此刻与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对她而言太过陌生,他眼底没有感情,如北冥冬临,冰雪层层厚叠,掩盖一切生机……
  他是谁?
  而对他来说,她又是谁?
  ……抑或者,她仅是个「东西」?
  「那方『血鹿胎』尽入她腹中,你当初不就存着那样的心思吗?用『血鹿胎』养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当成『药器』,慢慢滋养她的心头血……」
  「菱歌提过她殷氏一族短寿之症,你对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吗?如今我把菱歌带回『松涛居』,不正合你意?」
  「陆芳远,你欠殷家的一切该当还清,你现下所拥有的一切尽是你师父殷显人和菱歌给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师妹,唯一的师妹,是你师父托付于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无涯说到最后,语气陡狠。
  樊香实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仿佛雾气入了眼,盘踞不去。
  他在厉害怕,怕公子不原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
  「陆芳远,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么,我绝无二话!」
  「你要我跪下求你吗?那有何难?」
  「小姐啊,没想到封无涯还挺有情有义,当年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为小姐重返北冥。还有小姐……他、他当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还跟公子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血流满面呢!我本来看他不顺眼,但他这么又跪又拜的,呵,突然变得顺眼好多。」
  沉寂了两年岁月的「烟笼翠微轩」,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后,终于添上一抹生气。
  但,也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涛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脸容苍白得寻不到一丝血色,唇瓣灰败,气息弱极。
  樊香实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润过小姐略干的唇,边服侍着,边低幽又道:「小姐,封无涯说,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却没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腹部,想像怀了孩子却又没了,究竟会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这两天,她听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从一开始的惊愕、迷惑、不敢置信,渐渐变成接受。
  有时「不知」确实比「知」幸福。
  当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无数根针慢慢、慢慢扎进血肉内,扎进心中最柔软而毫无防备的地方,让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纳都要牵动血脉,痛到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那种绝望之感……
  她顺了顺小姐的发丝,将被子拢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实终于明白了,当年你硬塞给我盘缠,连半骑都偷偷帮我备好,要我连夜离开『松涛居』,原来不是讨厌我想赶我走,而是护着我呢!」她真笑出声,面颊发白,双眸略红。「小姐难不成是见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来一招山不转路转,换你潇洒走?」
  她定定望着枕上那张憔悴瘦削的脸,望了许久,轻声呢喃道:「小姐,不会有事的……该还的东西,阿实会老老实实还清……」
  有人进了雅轩,撩开门帘走入。
  来的人是在居落内做事的大娘。
  「阿实啊,灶房那儿帮你留了几碟菜,还有一大碗你最爱的打卤面,快去吃,这儿有大娘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嗯,谢谢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热气,咧出好大笑颜。
  小姐返家,「松涛居」是的众人自是欣喜万分,却也为小姐的病担上心。
  然而樊香实是知道的,居落里的人仅单纯以为封无涯之所以送小姐回来,是为了向公子求医,却不知公子若要下手医治,非用上她樊香实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发热的眼,她一骨碌跃起,来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听到打卤面,我肚子要打响鼓喽!」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饱些,把自个儿养壮些才是道理。」一叹。「可别像小姐这样,唉唉,本来不都养得好好的,哪知离开两年多,回来就成这模样,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吗?」
  她没接话,只淡淡勾唇。
  此时撩开帘子正要走出,恰与踏进雅轩的封无涯打了照面,对方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药,刚岭面庞冒出许多青青胡髭。
  见到她,他双目微凛,樊香实倒坦然了,对着他淡淡又笑。
  「我帮小姐擦过澡,换上干净衣物……对了,新的脸盆水也已换上。」低声交代后,她不等他回应,人已掠过他面前往外走。
  谁知一踏出雅轩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里。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从不知自己会如此依恋他,光想着往后不见他身影,她便五脏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划下一刀。
  他负手静伫,眼神又是那种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远,让人探不着底。
  可,无所谓了。
  那些当知与不当知的底细,她已然知晓。
  公子默然无语,不妨由她开这个口。
  他和她总得好好谈过,谈过后,她想,她当能释怀。
  徐步走到陆芳远面前,她扬睫瞧他,略腼腆一笑。
  他和她向来是极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里仅是一个「玩竟儿」,她眉眼一动,他已知其意,遂缓缓跟上她的脚步,走出「烟笼翠微轩」,走上那百来阶的石梯,在这天际将暗未暗之时,穿过那片云杉林,来到「夜合荡」。
  她走进那座六角亭台,此时六面细竹帘皆高高收束,登高临下,能望见远处的山峦与浮云,而另一边则是烟氲轻漫的温泉群。夜合未发,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开,爽冽的清风拂来,真也挟带那迷人馨香。
  她转过身,静静面对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对面相视,竟诡谲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脑袋瓜,许多话梗在胸臆,是到了该问清的时候。
  「怎么办好呢?公子这样瞧阿实,实在让人难以生恨。」
  尾随她一路过来的陆芳远一张俊颜依旧不生波浪。
  面无表情最是无情,可真要说,他的那双眼仁儿黑黝黝、深幽幽,似无情无绪,又似拢着太多东西,只是她已无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实谈谈,好吗?」她语带请求。
  他深深看她许久,薄唇终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谈什么?」
  她咧嘴一笑。「谈你我之间早该谈开的事。」
  见他抿唇不语,她挠挠脸,不禁低下头,片刻才又重拾话语。
  「公子,瞧小姐那模样,其实已到命悬一线的地步了,是吗?」
  陆芳远微微颔首,抿抿唇终于出声。「殷氏一脉皆难活过而立之年,倘是怀上身孕,结果更糟,而菱歌还小产了,气血双亏,要活不易。」
  「公子会让她活着的。」她忽而道,肩稍轻动,却未抬头,软润的嘴角一直翘翘的,仿佛心里带喜,再难、再严酷的困局都成风花雪且。
  没听到男人驳斥她的言语,这亦在她预料当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实死。
  她会死吧?毕竟,他们要的是她的心头血。
  喉儿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吸口气,道:「公子,封无涯那晚说,阿实是个『药器』,拿来养药用的,他还说,那药就养在我心头……」略顿,她慢吞吞扬睫,有点小苦恼般瞅着,他苦笑。「公子……那几只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实我身强体壮,根本不需鹿血补身,之所以饮那些鹿血,是为了滋养当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头的那一点点宝血……」
  陆芳远五官沉静,气息亦静。
  樊香实知他默认了,晃晃脑袋瓜又是笑。
  「你该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么都不说,厉害阿实每个月喝那鹿血喝得两眼汪汪,心不甘情不愿。要是知心头养着那么宝贝的东西,我会练气练得更认真些,把心头血养得漂亮又饱满。」
  「你不怨我?」他忽问,语气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转了圈,唇上的软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痒痒,唔……按理说,似乎应该要有这样的感觉才是,可嘴上这么说,也这么告诉自己,真要身体力行,又有点儿不知该怎么怨、该如何恨……唉唉,怎么办?我连这事都做不好,真头疼。」说着,她举起小拳头敲了敲额角,仿佛极是苦随。
  突然间,像似她手劲太重,她一声呼疼,揉着额头,眼泪便跟着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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