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影有些懊恼地撇开脸,收掉目中的瞬膜,那层瞬膜会让眼瞳异变得特别圆大,眼白部分几乎完全消失,整张脸看起来十分诡异。
「好黑、好亮……」枕着硬邦邦却温热微湿的胸膛,她的低喟似带痴迷。
然後,紫鸢发现自己又被狠瞪了。
那双黑黝黝、闪动辉芒的眼,瞠圆瞪人时,狠劲十足。
他的掌摸上她的颈部,停在那儿不动,掌温不住渗入她肤底。
她心音骤急、气息窒碍,觉得下一瞬便要死在他指劲中……此时他要想掐死她,大手一收就能了结,易如反掌啊……
但……这是在做什麽?!
那张发怒的严肃面庞突然俯下,埋在她颈侧。
窝在他怀里,紫鸢恍恍惚惚望着上方的岩壁,努力扯紧所剩不多的神智,好一会儿,她才恍悟过来,他粗糙的指正压在她颈侧血脉边的穴位点,有效制止出血,而伤口上此刻的温潮,一波波濡染,那轻轻的滑动,是他的舌和唾液。
他、他竟是在帮她疗伤……
紫鸢合上双眸,心颤抖抖,单薄身子亦不住颤栗,像整个人从极冻之地被丢进再温暖不过的水域,极寒与极暖间转移,不仅身体,连神魂都禁不住悸颤。
她唇瓣微启、鼻翼轻歙,终於能在这样的怀抱中暂弃心魂,不再强撑了。
神识尽褪、投入黑甜梦乡的前一瞬,她嘴角宛然轻翘,只觉映在顶端岩壁上的粼粼水光格外的、格外的美丽……
他的唾液有癒合伤口之效,关於这项异能,燕影在幼时便已察觉。
只不过,这是他头一次用来「舔癒」旁人。
小姑娘那道割伤太靠近颈脉,且已失血过多,不好拖延治疗,除此之外,还有那只被他抓得血肉模糊的前臂亦需要仔细处理。
原想,这麽做就算两清,他图个心安,然後在她醒转前离开。
岂料舌舔她的伤,血味窜进口鼻,他登时一震!
这血气很不单纯,不纯粹是常人气味,若说是鸟族的精血,又似乎不太对。
带我走……
若能生翅……带我走……
记起她昏茫时的呢喃,他抬起脸,俯视瘫软在臂弯里的小姑娘。
她的脸好小,散乱的发丝极长、极黑,将那张无血色的脸蛋衬得更可怜兮兮,眉形清雅,垂睫如扇,至於那双艳丽眸子……他已领教过她的目光,看人时毫不避讳,直勾勾很是野蛮。
他想起幼时,隔着铁笼好奇打量他的那些人的眼光。
「可恶——」头一甩,低咒了声。「你究竟是什麽玩意儿?」
昏厥的人儿没办法为他解惑。
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在处理好那些伤口後,潇洒就走。
要走,也得拎她一块儿走。
这个小姑娘闯进南蛮之地,来路不明,底细可疑,未弄个水落石出,岂能放任她自在来去?
为何不愿握住我的手?
……你觉得我脏,是吗?
「她体内血气确实古怪,即便有鸟族精血,也早被弄浑、弄脏了。」男子幽幽慢慢道,有些气虚,嗓声倒十分好听,但所说的话……
紫鸢蓦然睁开双眸,脑海中犹浮现当日逃出「白泉飞瀑」的景象——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玄翼与她双双立在万丈高的飞瀑上,他朝她伸出手,她没有握住,他于是惨然一笑,问她是否觉得他脏?
玄翼错了,脏的是她,她的血这样污秽,早已走上歧路外的歧路,是人是妖、是魑是魅,她都弄不明白了,能有什么资格去嫌恶谁?
「阿影、阿影啊,快来瞧,你拎回来的小美人儿张眼啦!」
这声叫嚷轻快中带苍劲,紫鸢收缩双瞳定睛,映进眼中的是一名瘦小精干的老老老太婆,褐脸布满皱纹,面颊却红通通,配上白花花的发,笑弯弯的眼睛像两潭深渊,一时间推敲不出年岁,只知对方不容小觑,那感觉让她想起白泉飞瀑边,那几株不知历经过多少寒暑的苍松。
「哟,真醒了吧?瞧见咱没有?」
老人家在她眼前挥动五指,挥得她双眸有些犯迷。
她眨眼再眨眼,眸线遂从老人脸上移开,看向倚坐窗下的一道修长身影,那男人一身素白夏衫,坐姿轻松慵懒,布满乱七八糟红痕的面庞尽透诡谲,她怔了怔,没花多少心神端详,眸线下意识再调,直直落在离她好几步外、沉默伫立的另一抹年轻男子身上。
甫醒来,她谁也不瞧,又直率看他,那样的凝注满是探究,很执拗,不探个水落石出不罢眼似的,燕影左胸不禁绷紧,喉头堵着。
一时间,他竟不争气地想闪避她的眼。
彷佛回到幼时,只管把头埋进自个儿屈起的膝间,躲在自认为安全的所在,不触碰旁人或怜悯、或惊骇、或好奇的心思。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老人家整张脸凑到她面前,一直笑咪咪。
「紫……紫鸢……」
老人家眼珠子溜了溜,猜道:「是紫色的鸢鸟,可不是纸糊的大鸢,是吗?」
紫鸢有些僵硬地点点头。
「好、好……不是纸糊的,那很好。」枯褐的手摸摸她的头。「太婆真欢喜,以前这儿多热闹,后来大伙儿都散了,只剩咱们一族独守南蛮,后来阿影飞回来,被太婆带回家,现下是一个拉一个,阿影把你也给拉来喽!」
阿影?
……是亲友对他的昵称吗?
紫鸢再次看向立定不动的那人。
忽而——
「紫鸢姑娘从何而来?」清泉般的男嗓缓缓问出。
她心头一凛,认出这声音了,声音的主人适才说道——她的血,早被弄浑、弄脏。
她循声朝窗下望去,那白衫男人似笑非笑,漫满红痕的丑颜宛若带魔。
她气息促了促,不由得渗出一背的薄汗。
「我不记得了……」答得有点心虚,她淡淡垂下眉睫,再扬起时,双眸又惯然地瞥向那道相较之下最为熟悉的身影。
「那么,往何处去,可有打算?」白衫男子再问。
她微怔,然后摇了摇头。
老人家见状似乎颇开怀,拉着她的手拍拍摇摇。「打哪儿来,往哪儿去,也不是啥要紧事,忘了就忘了,凡事随心随情,咱想啊,你干脆就留下吧?嘿嘿,嘿嘿嘿,老婆子瞧你这身骨,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跟阿锦他六婶母学那一套『行云流水剑』恰好可以,阿锦,你说这主意妙不妙?」
被突如其来一问,凤锦淡笑,很恭敬地答话。「太婆说妙,那自是妙到巅峰。」
岂料,竟有人吃了熊心跟豹胆了——
「不好!」
反对的话一出,简直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燕影被太婆的眼刀割得黝肤生疼。
凤锦决定先悠着点儿,毕竟今夜十五月圆,他在神地的锥形灵洞中修养半天才出洞,不好随意动气,当然,若到非插手不可地、的地步,那也是当太婆的人马,不开罪老人家,才有好日子过。
「哟,哪儿不好?你给说说!」太婆依旧笑咪咪,眼底刷过两道光。
拔背挺立,燕影深吸一口气,硬声挤出话——
「她来路不明,留下她,不好。」
「嘿,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来路不明!咱们南蛮莽林内,东南西北村,来路不明的人多了去!你说,太婆说错没有?」
老人家当然没说错,燕影张嘴又闭口,掀着双唇偏偏辩无可辩,真要说,他也来路不明,当初怎么进南洋杂戏团?双亲是谁?根本记不得。
这一方,紫鸢半声不吭,双眸仍一瞬也不瞬地锁住燕影铁青的面庞。
说真格的,她此际根本难以挤出半点声音,微瞠的丽瞳闪过无数神色,迷惑、惊愕、不敢置信,然后又是深深探究,因为啊,直到太婆刚刚拉了她的手,欢欣摇动,她才察觉被利爪划破的右手前臂,那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已然愈合!
疤痕虽清晰,但感觉肤下的肌筋完好无伤……啊!不仅是手臂上的伤,还有颈侧!那时,她颈子似乎,直出血不止啊,不是吗?
一手迅速摸向喉颈,摸啊摸,摸不出个所以然,颈子好好的,摸不出丁点儿伤。
她定定然与他对视,突然间,记起他埋首在她颈窝的情景。
所有的伤,皆自动愈合……
她眉眸怔忡,看着如此神秘的他,几要看痴。
「瞧瞧、瞧瞧,二十岁都还不满,就在外头招了一朵桃花回来,让人家小姑娘眸子一开,眼光就紧追你,眼界里都是你,太婆为你好,替你留人呢,你倒好,想赶人家走吗?」
老人家此话一出,小姑娘家脸儿没红,燕影黝黑的脸庞倒先红了。
「我没有……她看我是因为……」因为两人甫照面,她就看尽他的底细,她觉得他古怪好玩,她想玩,但他没打算奉陪。
咬咬牙,硬把话咽进肚里,不能对太婆无礼,只好怒瞪始作俑者出气。
「阿锦,你怎么说?」
被太婆点了名,想置身事外是不能了,凤锦端出身为凤主大人该有的架势,慢悠悠道:「咱们的暗卫缺人手缺得凶,紫鸢姑娘倘是愿意加入,那是再好不过,在这儿可习武、可读书,供吃供喝供住,往后还有几层田地可分,按月也有银钱可领。」
略顿,他朝半卧在榻上、仍有些发怔的小姑娘抛去一笑。「若担心人生地不熟,我安排一个人好好带你,不出三个月,准能让你摸清这片南蛮莽林以及各座山头和村落,不知你意下如何?」
安排一个人……能是谁?
榻上的小姑娘还没答话,燕影脚底已升起一阵恶寒。
这一任的南蛮凤主「残暴不仁」,灵能前所未有的强悍,绝对是魔星中最闪亮的那颗魔星所转世,关于此残酷情事,十年经过,边习武、边当凤主近身影卫的燕影早已诸多体会。
凤主的命令,最好乖乖遵从,若不愿遵从,凤主自会让人乖乖低头——
「我不要。」虽知希望渺茫,仍想奋力一搏。
「不要什么?」
「不要带那个小姑娘。」他悄握双拳,压抑气血生涛。
「为什么?怕她吃了你?还是怕她在你身上真看出两个透明窟窿?」魔星主子慢条斯理地勾起嘴角。
沉默半晌,他还是唯一那么一句。「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确实不要?」
「不要。」
「果真不要?」
「不要。」
魔星沉吟了会儿,敛睫模样瞧起来很是奸险,最后却很大度地道:「唔……好吧,既不愿带她,不勉强了,那你搬回山里吧,跟大伙儿住一块儿,彼此照应,你别老窝在水帘洞里不回去,如何?」
住一块儿……这……就是逼他二择一了,是吧?
紧握成拳的指节颗颗突起,死命忍着,忍啊忍,他十指握得极紧,最后,最后的最后,当真是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他很难难、很闷地道——
「……我带她。」
总之,他不能回山里久住,连偶尔回去都足以让他坐立难安了。
那处「刁氏一族」所居住的神地,每每返回,总要受到刁氏几代人数也数不清的关注,世居在那里的人太好太好,对他的好,让他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已习惯单独往来,偶尔被太婆过度的关怀「折腾」个几下,却没谁真能管住他,这样的日子他过惯了,不想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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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疯魔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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