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背脊寒毛竖起。
沈檀熙直盯着她,很艰难但清楚地说:「那天情人节,你爸妈出车祸。我……那天喝醉了,打电话给你妈,告诉她怀了你爸的孩子……也许,也许车祸和这有关——」
终于说出口了,沈檀熙松手。
白雪望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太惊骇,她无言。
病房很安静,沈檀熙说的话太清楚,清楚到白雪没办法假装没听见。
床后一盏壁灯亮着,映亮一隅白墙。
白雪看着沈檀熙,视线移至墙上那亮着的一处惨白,又移至病床旁。窗外,黑沈沈的夜,一痕新月,白利利的,像把刀,她呆望着。如果手上有刀,应该,会毫不犹豫就刺向沈檀熙。
她会吗?
会吗?
太愤怒,根本说不出话,也找不到合适字眼。
呆望那痕月,白雪想像当时车上的爸妈,想像那通电话怎样割裂妈妈的心。他们争吵了吗?车上发生什么事,车子才失速撞上号志灯?
沈檀熙等着,以为白雪会骂她,甚至揍她。
但白雪不说话。
「你看要骂我还是打我,都可以,我不会躲。」她虚弱道。
「我……我一直很后悔很内疚,我真的快疯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做错的人,哭得厉害,惊醒熙旺。
「妈?」
「孩子……」沈檀熙张臂,熙旺奔到她身边。
「妈妈不要哭,妈咪——」
白雪转身,急着走出病房,才发现江品常就站在虚掩的房门旁,慌乱地看他一眼。
「我去走走。」丢下这句跑了。
江品常看着那慌乱逃走的身影,刚刚那些话,他全听见了。
白雪下楼,穿越医院长廊。白墙壁,白灯光。她泪眼模糊,怎么了,四周一片白茫茫。走出医院,默默走一会儿,才发现院区植满阿勃勒树。
黄花早落尽了,秋天时,它们相貌沧桑,毫不特别。
她在露天长椅坐下,被这群阿勃勒树环绕,有够讽刺。
我的小公主,夏天是阿勃勒花的季节喔。
永远记得不肯走路、被爸爸扛在肩头、被当公主呵护的那个我。
怎么,忽然这样大了?怎么要面对这些丑陋世事?
怎么就算被男人宠,以为能回到被爸爸疼爱时,结果却落得如此难堪?
爸爸,妈妈,你们如今在哪儿呢?
你们闹翻了?还是你们和好了?你们会不会后悔把女儿一个人遗忘在人间?会不会心疼我要孤单面对这些?
太过分了,这真的太过分。
她红着眼,在黑暗中,默默承受冲击。
而原来会把人搞疯的,不是绝对又分明的爱恨,而是这么些迂回、纷乱、不明朗的情绪。
不管怎么想怨恨爸爸,心里却怀抱着被他疼爱的记忆。
不论如何想报复沈檀熙,心里仍有个微弱念头,可怜她。当初她是怎样的心情,才在爸爸去世后生下熙旺?倘若沈檀熙是个彻底的坏人,她就可以明朗乾脆地恨。
但白雪记得父母丧礼上,沈檀熙如何僬悴又坚强地打理后事。当时她的心情,怀着遗腹子的心情,饱受罪恶感折磨的心情,又是如何撑过来?
不,不要可怜他们。
白雪再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了。
更没办法恨那个无辜的孩子,他跟爸爸一样有张圆脸,一样爱吃甜的,一样是左撤子。
可是善良的妈妈为什么要承受爸爸跟沈檀熙的背叛?要接到那样残酷的电话?这对她公平吗?
脑子里太多事,心里太多情绪,遂呆呆地无力收拾。
「喂。」有人递来热咖啡。
抬头,看见江品常。向她伸来的手,握着咖啡,飘着香气。
「不喝吗?」他坐下。
「不喝算了。」才拿到嘴边就被她截走。
「不喝白不喝。」猛喝一口,捣嘴,好烫。
「笨蛋。」他笑。「没发现冒着热气?」看白雪眼眶红肿,是哭过吧?
「你回家睡吧。」
「你呢?」
「我没事,可以留到天亮。沈檀熙要住院,我会带熙旺回我那里住几天。」沈檀熙说了那些话,现在让白雪独自面对熙旺,只会更折磨她吧。
「不嫌麻烦?他们跟你又没关系。」
「什么,熙旺是我兄弟,我们结拜了。我们是彩虹圈兄弟会,酷吧。」
「一起编彩虹圈的男人?这酷吗?」是娘吧?
「嗟……我们男人的友谊,女人不会懂啦。」
他主动提议照顾熙旺,白雪其实松口气。现在要面对他们母子,对她来说,很吃力。
白雪叹息。「好烂的生日。」
「不能这样喔,我可是有送你铅笔套喔。」
「这例外,其他都很烂。」
「小心讲出去被揍喔,那颗钻戒很大喔。」
「而且被马桶水淹过。」
这一说,他们笑出来。
他说:「王朔野要是知道会疯掉吧?」
「我才真的快被他搞疯。」说完,曝咖啡。
他抗议。「喂,留一口给我。」夺走咖啡,也喝一大口。
「江品常。」
「嗯哼。」
「你都是怎么过生日的?家人都怎么帮你庆祝?」从没听他提起过家人,她纳闷。
以为他是家庭不美满,但他望着天空说:「讲出来让你嫉妒死,我们会办party,小时候会在家里院子烤肉庆祝,大人喝酒,小朋友玩遥控飞机,我爸会买很大的蛋糕,我妈会煮很多菜宴请客人。然后吹鱲烛许愿,我小时候根本就是王子嘛。」全瞎掰的,但也讲得脸不红气不喘。
「哇,很盛大嘛你。」
「小时候生日过得太爽,所以现在懒得庆祝生日。」
白雪把头靠在他肩膀。「谢谢你。」
她好疲惫。「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谢谢你,江品常,这时候还有你,给我温暖。
谢谢你,在这样很累很无力的时候,你撑住我了。
他深吸口气,叹道:「谢什么呢,真感激的话,改天再请一次顶级和牛吧。」她笑了,然后脸埋向他,泪汩汩淌落。实在忍不了,失控的哭。
江品常沈默着,静静听她哭。故意若无其事地说:「好吧,你哭吧,肩膀借你喽,反正我没女朋友,不会有人吃你的醋。」
她哭有够久的,他听着很心疼。
后来他又故意闹她。「喂,上次那个和牛真不错,说说看哪天要请我?!」
「才不要。」
「不要?你这样是利用我喔,这么好靠的肩膀用完就算了?」
「哪里好靠了,不希罕。」马上撤,他臂弯一揽,将她往胸膛埋。
「那胸膛借你好了,我有练胸肌——」
「不要不要。」哇哇叫挣扎。
「说不要,其实觉得这胸肌超温暖对吧?」
「才没有!」白雪要撤,他双手揽住她,把她往胸怀埋更深。「我窒息……」
「是不是充满男人味?是不是很香?」
「江品常!」
这家伙,多亏他,她终于笑了,不哭了。
清晨,白雪回到家,在房间床铺上,发现一个牛皮纸袋。打开,有一条用彩虹橡圈编成的手环,还有一张小卡片,铅笔字写着——
姐姐,生日快乐。
哈哈哈,有没有很惊喜?
这是品常哥哥教我编的很困难的「星暴手环」喔,我编了两条一模一样的。一条给你,一条我戴。这是只有我们才有的喔。谢谢你,我肚子饿的时候带我去买东西吃,谢谢你跟我一起住。等以后我长大了,换我照顾你。你肚子饿,换我带你去吃东西。以后我有好东西,姐姐也一定会有。
我跟妈妈吃掉蛋糕,但我有留一块给你,放冰箱。
一回来就收到礼物,开心吗?
弟弟熙旺敬上
白雪将手环套进手腕,往后倒在床上,举高手,瞧着彩色手环。
这个编手环送她的小家伙,原本,可能不会来到世上。
爸妈都死了,亲戚也生疏了,跟男朋友也闹翻了。
然后,一个手环套在腕上,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说——以后要照顾她,因为他是她弟弟。
白雪流泪。
我……有一个弟弟。
扭曲的关系,前因后果,难堪痛苦,再无奈也被命运推着、经历着。
但有没有可能?
这也可以是……一个礼物?
【第十七章】
六天过去。
午后,山上风景清幽,群树环绕间,矗立着十层楼高的宝塔形建筑物。
亚丽陪白雪探望她父母,在爸妈照片前,白雪献上鲜花。
「爸、妈——我很好,雪莲也很好,房贷都缴清了……所以你们不用担心。」白雪跟相片中宁静微笑的父母说话。
亚丽翻白眼,是好个屁啊?来的路上,已听白雪说了生日当晚荒谬的遭遇,以为白雪一见到爸妈牌位,就会扑上去哭到崩溃,埋怨、诉苦、质问、怒骂。结果?
「总之,一切都很好。」白雪跟爸妈说。
「最好是。」亚丽冷哼。
稍后,她们在楼下露天餐饮部休息。
远处山峦绵延,日光灿黄。一丛茉莉正芬芳。如此山中美景,人间仙境,桌上咖啡香正弥漫,几声鸟叫,风吹树叶沙沙响。宁静平和的所在,但她们的对话,却是人间摆不平的烟火——
「怎么不跟你爸靠么一下?他这一死给你惹出多少麻烦?」
「可是看着他们的照片就骂不出口,都死了讲这些有什么用?」
「那女人都讲了,你爸妈出车祸可能就是因为她。所以呢?接下来要怎么办?我建议你,趁她住院把她的东西轰出去,对了,顺便把门锁换了,那种女人活该遭报应,流落街头都便宜她!」
「好主意。」白雪阴阴笑。「这次要跟警卫讲清楚,管理太不严谨了,绝不能再让她找锁匠开门,不然我拒缴管理费。」
「对!」拿出烟,叼嘴边。
「这里不能抽烟。」白雪指了指禁烟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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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白马也不公主 下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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