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韵睁开了眼。
眼前所见,是她的卧室,美式极简风格,黑白交错的色系虽有别於一般台湾人的设计装潢,但总算是真实的人类世界,而不是她梦里那漫着花香的蝴蝶花园。
自从大学时代和放浪不羁的萧季凡反覆纠缠以後,紫蝶与黑羽,这两只貌似有千年道行的蝶妖就不时会闯入她的梦中。
她记得非常清楚,梦中的紫蝶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面容,美丽高雅,举手投足间透着冷傲,是典型的冰山美人。
但是,每一次醒转过来後,她总想不起那只对她吐露万语千言的黑羽,到底是一张怎麽样的面孔?
甚至,她也无法理解,黑羽和紫蝶的故事,对她的生命,到底有着什麽样的暗示?
如果说她是转世为人的紫蝶,萧季凡却绝不可能是黑羽。
毕竟,只要萧季凡有黑羽十分之一的心意,一切都会是完美结局,他们谁也不必揪心痛苦。
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下床,走入卧室对门的工作室,轻轻将门关上。
角落的画架上摆放着一幅未完成的作品,依稀可见画布上舒展双翅的女人,就是她梦中的紫蝶。
姑且不论那些梦代表什麽,至少她在美术系毕业以後,以这个花雨纷飞、蝶舞翩翩的世界作为创作题材,利用自己所擅长的鲜明配色,推出了一系列作品,不只开创了她特有的华丽风格,在艺术界也小有了名气,得到了稳定的收入。
对於一个立志成为全职艺术家的创作者,能在台湾这块艺术养分不算丰厚的土地做到这样的成果,她该满足了。
坐在画作前,她调了些深浅不一的紫色颜料,动作娴熟而高雅。
仔细端详画作,构思上色顺序之後,紫蝶的双翅开始有了缤纷灿烂的色彩。
程紫韵的作画技巧相当纯熟,游刃有余。明明只是单一紫色调的翅膀,她巧妙地利用了明暗深浅光影加以变化,除了使画面不显单调之外,更增添了一抹自然而生的艳丽感。
她专注於创作中,无暇顾及画布之外的世界流动,即便家中大门应声而开。
※ ※ ※
高玄聿提着超市的袋子,神态自若地走入程紫韵的屋里。
见工作室的门关上,他收起钥匙,轻声经过,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知道这个时间她大概刚刚起床,如果有灵感的话,通常会关在工作室,直到她想放下画笔。
他走入厨房,将袋子放在地上,取出饼乾、白米等,收到一旁的橱柜里;接着打开冰箱,依序放入牛奶、鸡蛋、肉片,以及新鲜蔬果。
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半,他今天下午的课两点才开始,还有些时间为她弄点吃的,免得那个女人一旦把心思全投注在画笔上,会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热锅蒸腾出轻烟,他动作灵活地将食材放入锅中。
她向来吃不惯中式餐点,所以,他今天打算为她做一份法式吐司,配上他昨天已腌渍好的肉片,加上一份沙拉,营养绝对足够。
算好时间,他将吐司翻面,煎得恰到好处,是令人食指大动的金黄色。
这麽多年来,他已经相当熟练,下厨对他来说,再也不是什麽难事。
促使他继续做下去的动力,是当她朱唇微张,细细品味他端上的料理时,那张高雅恬静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满足感。
摆盘完毕,他将做好的菜放到餐桌上,看着她仍紧闭的房门,思索着该不该去敲门打扰她。
毕竟,好不容易涌现的灵感一旦被打断,可能需要花上更多倍的时间才能再将心情调整回来。与她同样是艺术大学出身,他太了解艺术家在创作时所需要的宁静和孤独。
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这女人从昨夜到现在到底吃过东西没有,身体撑得住吗?
该留纸条还是敲门?
刚好在这个时候,她从工作室走了出来,带着一幅不算大的画作。
「来了?」见了他,她随口问,不像是真要他回应似地,动作自然,看得出两人熟识已久。
「饿了吗?」他一边问,一边再为她热一杯牛奶。
「挺饿的。」她随手将画作放在沙发上,走向餐桌,「昨天熬太晚,快天亮才躺下去,一整夜什麽都没吃,血糖太低,画笔都拿不动。」
待她坐下,他将冒着热气的食物推到她面前。「快吃吧。」
她拿起叉子,慢条斯理地将食物送进口中,原有的冰霜气质,此时增添了些许庸懒,挟持了他的目光,险些让手中的牛奶溢出杯口。
他连忙回过神,以叮咛试图遮掩方才的慌乱,「没什麽事的话还是早点睡比较好,不然身体会不堪负荷的。」
「你下山太久了吗?都忘了山上的妖怪在夜里从来不睡觉的?」她接过他递来的牛奶,轻啜了一口,又说:「夜间是人类活动最少的时候,这个时候最安静,没人干扰,也是妖怪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
他们过去所就读的艺术大学位於北部临海的山坡上,和住宅区和商店都有一段距离,可说是遗世独立。
加上学习艺术的学生思维模式总有别於一般常人,不按牌理出牌、特立独行的处世态度,有时的确不易融入普罗大众的生活。因此,在校学生常笑称学校为「妖山」,而他们是一群被人类隔离、隐居在山上的「妖怪」。
「程紫韵小姐,可惜了,老天给了你一颗妖怪脑子,却只给你人类的躯体。」他白了她一眼,「所以,请你用人类的生活方式保养你的身体吧。」
「做人或是做妖都好,空白了,就不值得了。」她满不在乎地说:「所以,我得不停燃烧,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很多时候,实在无法照着人类的规矩走。」
她说得没错。过去一路陪伴在她身边,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做任何事,说好听点是轰轰烈烈,说直白一点,那便是不顾後果、随心所欲。
无论是她经历的感情或是职业生涯,她都是这般的处理态度。
「我败给你了。」他没好气地叮咛着:「那拜托你多补充点热量喔,这样才有力气继续燃烧。」
「我不是已经乖乖在吃了吗?」她偏着头,一张冷傲娇艳的面容说出了令他啼笑皆非的话:「当人类就是这点麻烦,不吃东西不能动,吃了,还得浪费时间跑厕所。」
「是啊,这辈子当人类,可真是委屈你了。」他笑着附和,「忍着点吧,人生一世不过几十年,过完了,你就可以回去做紫蝶了。」
旁人或许不知,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相处多年的情侣,对彼此熟稔不已,几句简单的话,就可以看出相处多时的轨迹。
甚至,他能自由出入她的住所,就是最明显的证明。
然事实上,他只是她在大学时期认识的戏剧所学长,现在於母校担任讲师,同时身兼她的助理、代言人、经纪人、管家、厨师。
各种称谓里,却从来没有「男朋友」的身分。
十年来,她和萧季凡的爱情从不明不白的开始,到後来纠缠不清的藕断丝连,她的心从来没从他身上离开过。她是个我执极深的人,根本不留给自己一丝转圜空间或机会。
在她的感情世界里,她永远不会注意到,高玄聿藏在各种头衔之後的心意:守在不起眼的角落,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出现,也从来不吝於付出、给予关怀。
然而,对高玄聿来说,这样也就足够了。也许他永远无法如萧季凡一般得到她全盘的注意与付出;但是,在生活上,他却远比萧季凡还懂她,也为她做得更多。
守候,也许是最能长久的感情吧?
他总这样说服自己:如果能事事如愿的,也许就不是爱情了。
见她将盘中食物吃掉了大半,他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有打算完成其它的作品吗?如果没有的话,上个月你给魔力星球的画册,他们想在内页加上文字,也请文编试写了,档案我有给你,你看一下吧。」
「我看过了。」她打开放在一旁的笔记型电脑,找到了档案以後,把萤幕推到高玄聿面前。「我觉得有文字是好的,但我说老实话,写得真的很匠气,完全不是我会有的风格,所以昨天晚上我全修过了,你看一下。」
他翻动面前的档案,她华丽的画风,他再熟悉不过了,但仍忍不住质疑她的文字能力,毕竟她过去所受的是专业绘画训练,对文字的叙述未必能精确掌握。
原本以为是她过分的完美主意作祟,只要不是她亲自创作的部分,总是不可容忍,处处刁难。没想到才看了几段文字,果真比原本的文字精练许多,甚至更能掌握画作的精髓。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嘛,你不只能画,还很能写。那麽,紫蝶的故事,或许你也可以写部小说。」
「不是没想过。但我的文笔小小卖弄一下是可以,实在没有耐力写长篇。」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要麻烦你帮忙和魔力星球沟通了,我这个脾气和他们说这些,画册就不必出了。」
「你发烧吗?难得你对我这麽客气耶,程紫韵大师。」他忍不住挖苦她,因为她说话一向直来直往,从不客套,就像她一直将自己视为妖怪那般,很有个性,但外人未必能接受;而今天她却难得像个有礼貌的人类,「还是,你是哪个驱魔师假扮的?你把我们的蝶妖藏哪去了?」
「高玄聿,你可以再无聊一点。」她又回到那副慵懒的神情,「我客气也不是,不客气也不是,不知道是谁比较难搞哦?」
「那你还是勉强像个人类吧,这样我比较好处理。」他望进她乌黑的眸里。也只有他才懂得她那些异於常人的玩笑。「下午上课之前,我会打电话过去和主编谈。」
「好。」她吃完最後一口食物,满足地放下刀叉,脸上闪过一瞬满足的笑容。
很淡,很短暂,但已足够让他捕捉到了。
现在的他完全可以明白,为什麽总有人会说,能为心爱的人做料理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
他眼里的她,眉如翠羽,目光幽幽,薄而小巧的唇如玫瑰花瓣般,一头乌黑闪耀的长发只在发尾烫了点卷度,的确就是个气质超凡的蝴蝶仙子。
可是,她不爱笑,深邃的眸里总让他觉得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也拉远了她和人群之间的距离。
大概只有在那个人面前是例外吧?
想到这里,他瞥见方才她从工作室里带出来的画,「你要出门?」
「对。」她简单回应。
他把画里的主角看仔细,翩翩飞舞的紫蝶,身後那双傲视蝶群的羽翼,透着让人目眩神迷的紫。
但是,在不起眼的一角,程紫韵留下了一块空白,并没有绘上色彩。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幅画将属於谁。
「我也差不多要去学校了,要顺道载你过去吗?」他彷若无事地问。
「没关系,不顺路,你去忙你的吧。」她淡淡地说,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却冷不防自她心头一闪而过。
她的古怪脾气,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向来也很少人受得了她,所以从求学时代一路到现在,她的朋友实在不多,除了沉睡已久的艾霜,真正能懂她的画和她的话,还能十多年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大概也就只有高玄聿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他也许就是她梦中的黑羽,殷殷切盼她的回眸,却总是失落。只是,这麽多年来,他接受她的阴晴不定,料理她的生活,协助她的工作,却从来没有向她提过任何攸关於爱的字眼,甚至是暗示。
他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角色之一,她把他当成最懂他的朋友,那麽他呢?
十多年来,什麽表示也没有,或许就像她一样,彼此就只是朋友。
於是,她也想过,他有可能是虹翼吗?在那个缥缈的蝴蝶梦里,那只告诉她许多故事、拥有彩纹双翅的蝶?
偏偏,虹翼在她的印象之中,是以女性的形象现身的。
那麽,他到底是什麽?在那个世界里,有没有一个属於他的角色呢?
「紫韵。」他的呼喊将她唤回现实。
她甩甩头,甩开那些可笑的念头。
高玄聿就是一个此生不可多得的好友啊,何必硬要将他安插在虚无的梦里呢?「你刚刚说什麽?」
「快乐吗?」
对他蓦然的严肃,她稍稍一震,「为什麽这麽问?」
「萧季凡的感情……若艾霜没有醒,他也不会醒的。」
那些话,她再明白不过,一路走来众人叮咛过她多少次,就连萧季凡都说过;但,那又如何?她是妖,她的感情,自然不容凡人理解,「我从来就没有要他醒过来;也知道,在他心里,没人比得过艾霜。」
「那麽,又何必?」他不解地看着她,「他不会好好对待你的画,只会拿去卖掉。」
「无所谓。」她拿起一旁的纸巾轻轻一抹,同时也希望抹除那些未出口的无奈,「我只想要对他好,他怎麽对我,不是我应该顾虑,也无法顾虑的。」
「正所谓一物克一物。」他收起严肃,又露出了玩笑似的表情,「程紫韵啊程紫韵,别人都说你是冰山美人,机车难搞,偏偏遇到萧季凡,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知道他在留台阶让她下。
她的脾气,他是懂得的,与其像其他人一样为这个问题一再与她闹翻,不如玩笑似地带过。
她有默契地接招:「高玄聿,你要是不服气的话,也可以去找个可以克制住你的女人啊。」
他做了个怪表情,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我才不要像你。」
当然,她不会知道,在他心里早已有一个能克制住他的女人;在他的世界里,永远能允许她放肆撒野。
她站起身,收拾空盘。他阻止了她。「放下吧,待会我来收。」
那可是藏在他心底,小小的快乐源头。
她轻笑放下盘子,还是决定不对他说谢谢,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需要过多客套话来填充。
她转身从一旁的柜子找出包装材料,把刚刚拿出来的画作小心翼翼地包好。
「出门小心。」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桌面,一面说:「要回来之前,记得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为什麽?我是没办法走吗?」她回头。
「因为你今天一定会喝酒。」每次只要和萧季凡见面之後,她必定会用大量酒精试图麻痹心中翻覆的汹涌,直到再也无力支撑意志。「除非你能保证你会清醒地回来,不然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在哪里喝酒,我会直接去把你抓回来。」
她看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无奈地说:「高玄聿,你能不能别把我看得那麽透?」
「行。」他露出了一个理解的笑容,「下次我再装傻装得像一点。」
直到听见她轻掩门扉的声音,他脸上笑容才缓缓淡去。
同时之间,另一个字词也在他脑海里浮现,那是方才她说过的,也是每一次他看到程紫韵对爱的付出时,必定会想到的。
燃烧。
「程紫韵,你这是何苦?」他苦笑。
在碗架上摆放洗好的盘子後,他又扭开水龙头,想让指尖的清凉冲去心中的烦杂。
他望着她方才坐过的地方,想像她还在眼前,却对这可笑的念头感到无所适从。
在不在眼前都无妨,重要的是心;在她的心里,他高玄聿到底是什麽?
研究所毕业之後,他一边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一边在大学里兼课,也偶尔参与剧团的演出,生活过得还不错;她却不同。她毕业後并不打算继续进修,虽然华艳的画风独树一格,但因为名气不高,加上不善社交的个性,一直没有亮眼的发展。
直到她把那个虚幻的蝴蝶梦告诉了他,他鼓励她画出来,也为她争取到发表的机会,她的绘画生涯才有了转机。
那一系列的作品,得到了国内知名绘画大赏的奖项,她的知名度传开了,开始有人找上门与她合作,出画册、开画展、为厂商绘制插图……等等的工作邀约,让她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但她素来独来独往的个性,成了她与人商谈工作细节的阻碍,没等她提及,他主动帮了她。几次以後,各种邀约习惯找他做中间的沟通管道,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她的经纪人与助理。
为了方便与她商讨工作上的种种细节,他租下了与她对门的套房。
说实在的,程紫韵除了会画画之外,几乎是个不会料理生活的女人,常常因为灵感所至,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入画作之中,抛下一切人类应该有的生活作息,吃饭也好,睡眠也好,视己为妖的她从来不重视,所以和同龄女子比起来,她虽然拥有与生俱来的美丽,却显得瘦弱。
因此,逼她定时用餐、休息,以及协助她处理家务,成了他另外的例行工作,这也是为什麽他有钥匙能自由出入她的住所。
这十年来,他就这样一直跟在她身後,不多说什麽,只是看着故事发生,然後无止境地照顾她。当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萧季凡身上时,那些她无法顾及到自己的,全由他补齐了。
他同样称自己的行为是,燃烧。
因为,也许早在她爱上萧季凡之前,她的孤冷、傲娇、妖性,还有那只有他懂的幽默与谈吐,已经紧紧扣住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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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非恋花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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