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刻,她忍不住的想,如果,她不能追随眼前这背影一辈子,那么,她现在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一个饶是天崩下来,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决定。
她想要藏澈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可以逃出去,哪怕没有她,都好……
疼,元润玉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在不知道奔出了几里远之外,她再提不起力气,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让拉住她的手的藏澈都停下来。
「走不动了……你先走,我一会儿跟上你。」她扯唇笑笑,在朦胧的月光之下,黑呼呼的脸蛋,只有一双眼睛在发亮。
藏澈想也不想,转身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不要……我很重,背了我你走不快。」
「我说上来就上来,玉儿,都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不想功亏一篑,要是没把你安全救出去,这段时间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全是白费,你知道商 人最恨的就是亏本生意,作为『宸虎园』的小总管,连这一点都不清楚,我真不知道你家夫人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下人的?!」
藏澈在说这番话时,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他也不想克制,或许,跟元润玉在一起太久了,有时候,他会忘记从前的藏澈善于隐藏 情绪的本事,在她的面前,仿佛哪怕是一句不真心的言语,都显得虚伪。
「不关夫人的事,是我自己笨。」
藏澈回头瞪她,冷笑了声,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哪里是笨?我倒要说,凡事都先怪自己的,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因为只要装得可怜 兮兮的模样,就不会有人再多加责怪了!」
「我才没有凡事装得可怜兮兮,我没有。」
「对,你没有,你只是喜欢不自量力,常常一时手痒就把麻烦给引进门,让人为你把心操足了才甘心。」
「我也没有故意要惹麻烦啊!至少,我没想过要麻烦你,与你们所有人,我希望你们都可以平安脱身,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们?对,是我们,包括你。」
「嘻。」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能逸出一声轻笑,笑眯了眼,忍住了没让泪水涌上眼眶。
是他们,没有她。
她不行了。
元润玉不想说丧气话,可是,这次她只怕是要让他失望了。「这次回去,你就算作欠我们一大笔人情债,我这个人做生意很有良心,让你可 以慢慢还,还到这辈子结束为止。」
「意思就是还到我死掉为止吗?.」元润玉仍是微笑,却是在心里问他:如果我很快就死了,是不是,就到我死,一切两清了?
朦胧的月光之下,藏澈只看见她勾在嘴边的两弧笑痕,没察觉到她的脸蛋在灰煤的掩盖之下,异常的苍白。
「对,到死为止,这辈子,你都欠定我了,我不让你还本金,我当初给你半个烧饼,你加了一百个给我当利水,说真的,我没遇过比你更好 的客人,本金两百倍的利水,你这还法,让阿梓都傻眼了。」
「那是烧饼,要是银子,我才没本事这样还法呢!」元润玉撇了撇干燥的唇,
丝丝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又道:「我比你穷,穷很多很多,所以你一定要对我手下留情才可以。」
藏澈见她那一副他理所当然该让她一些的表情,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话回她说「如果我偏不对你手下留情呢?」,但最后他只是闷哼了 声,对自己那一瞬间仿佛少年般不讲理的心思感到好气又好笑。
「上来,别再让我废话。」他的语气强硬了几分,不容她再有二话,没见到她以眷恋而苦涩的笑容,深深地凝视了他宽阔的背部一眼,才终 于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颈项,任他背了起来……
十五,满月——
只是悬挂在天边的那轮圆月,却是一轮宛如蒙纱般的毛月亮。
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几不可见,沁着秋天凉意的风,挟带几许软土腐叶的气味,徐徐拂上他们的面,说不上好闻,但是,比起先前在黑 洞里的阴暗潮湿,这气味已经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满泥尘的黑色靴履,一步步踩在积深的腐叶上,每一步都踩得极深,那是因为在他的背上,负着一个女子,所以脚步吃重。
他们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经是脏得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像是涂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暧的月色下,他们的身形融成了一体。
元润玉伏在藏澈厚实的背上,一头散乱的发丝,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脸上也没几块干净地儿了,只有露出的颈项勉强可以看出她 的肤色白皙,而且,是异乎寻常的苍白,甚至于可以说是透着灰的白皙剔透,看起来就像是长期没有晒到日头,显得有些病态。
她侧脸贴在藏澈的肩头上,或许是危乱至了极点,脑袋反而清楚了起来,在凉得透出寒意的风中,她充分感受到属于男人身躯透出的温暖, 隔着单薄的衣衫,熨着她贴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肤,还有她被泥泞弄脏的脸颊。
她想……很不应该地在想,以前总觉得藏大总管一身的干净文雅,玉润般的脸庞笑深了,在左边颊上甚至于隐约可以看见一颗小梨涡,就像 个大男孩般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只怕是谁也不会对他生出邪念,猜想他总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着一具肌理结实的修长身躯,无论是一动一静,都蕴藏着坚定的力 量,这不想还好,一想下去,真教贞洁烈女也会无端端生出了邪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点那么不纯洁地轻笑出声。
「笑什么?」在昏暗不明的月色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庞上的表情,只是听见她还有力气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点。
「想知道吗?」
「嗯。」
「那先叫一声姐来听听,好久没听你喊姐了,总像少了点什么东西,我浑身不对劲得紧。」
「你不是最讨厌我在口头上占你便宜吗?!」藏澈失笑,想她还能有心情与他扯淡胡闹,是好事一件,也就顺着她的心意接话。
「刚开始是挺生气的,想你藏大总管长我几岁,竟然一口一句姐的喊,我听得别扭,也觉得你竟然喊得出口,真是够厚颜无耻了,不过后来 想清楚也就不觉得生气了,毕竟是你喊我叫姐啊!喊我娘也无妨,就当我元润玉多了一个好儿子孝敬。」说完,她哼哼了两声,一副我心开天地 就大的豁然开朗。
藏澈笑嗤了声,道:「现在倒换成你在占我便宜了,润玉妹妹,一张嘴那么不乖,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是哥没教好你。」
「现在不当弟,要当哥了?」
「你要喊叔也无妨。」如果不是背上负着她,以藏澈这语气,只怕会想耸耸肩膀,以示他的大人有大量,不与她小女子一般计较。
「哥。」
藏澈一怔,行进的脚步明显顿了下,没想到她会乖乖喊他一声「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听她那一声软唤,胸口仿佛有一块地方 化了般,暖暖溶溶的,嘴角没自觉地翘上似笑非笑的浅痕。
「我喊你哥了,那以后,你会疼我吗?」
「疼,一定疼。」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心眼,藏澈也不管,拉长的嗓音带着笑,听起来像是带着拿她没辙的疼宠,或者,该说是敷衍的场面话 。
「像疼眉儿妹妹一样疼吗?」
「眉儿是我的外甥女,你做什么拿她当比喻,你们是不一样的。」
他的话说完,她没有立刻接上,突如其来的沉默,幽幽的,就像是昏胧月色下,缠得人就要喘不过气的丝缕,在他们的耳边,只能听见足下 的腐叶被踩碎的沙嚓声,先前还不觉得,如今倒感觉剌耳得扰人心神不宁。
但他们不能停下脚步,藏澈表面上冷静,心里其实没有把握,知道在未能确定是否摆脱追兵,也还未抵达安全之地之前,稍有片刻的耽搁, 都可能教他们二人丧命。
想到她这些日子没少受的折腾,藏澈胸口发堵,不自觉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只想早一步脱离危险,越快越好,就算只是为了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但现在也不是追究的好时候,道:「不舒服就不要说话,我要加紧的走,可能会让你颠得难受,你再忍忍。 」
「我难受。」
「什么?」
藏澈蹙起眉心,被她冷不防的一句「难受」给吓了一跳,「就不能忍忍吗?现在不能停下来,你该知道——」
「我说的是那一天。」她打断他的嗓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缕要飘远的苍白幽魂般,反而教人听了心惊胆寒,「眉儿妹妹受伤的那一天,听你 为了眉儿妹妹对我说的那些责备的话,你说的那些话……你知道吗?我听了心里很难受,我知道你疼她,我是知道的,但心里就是……难受。」
最后一口气,元润玉没能收住,仿佛叹息般轻喟而出。
她缓慢地闭上双眼,似乎没像刚才那么疼了……
但是她冷,她觉得越来越冷,冷得就连紧偎在藏澈如火炉般厚实温暖的背上,都渐渐感受不到属于他的热度。
藏澈恍若未闻般,保持着稳定的步伐往前走,他没能看见在月晕之下,伏在他背上的人儿脸色苍白至极,在半晌的停顿之后,才道:「覆水 难收,已经说出口的话,我不能收回了。」
元润玉的神智开始有些涣散,但仍旧将他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经过去的事情,如今何必再提?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呢?徒伤彼此的感情罢了!
她浅微地扯开一抹笑,笑里透出几许没能掩进心里的伤感,「藏大总管说得对,计较这些,是玉儿太小心眼了,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 ,那不……今日之前,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揭过……可好?」
冷……她真的觉得好冷。
元润玉想多用点劲儿圈住他的颈项,想将他抱得更紧,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她感觉背上沉重黏腻的湿濡从一开始的温热,渐渐被吹得冷 却,随着不断地拓染开来,她的力气与体温也渐渐地流失。
「玉儿?」藏澈察觉到她的语气不对劲,这时,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湿意从她身上的衣料渐渐染到他掌心,「玉儿,你说话!」
「……可好?」她的呢喃,虚弱得一出口就仿佛要被风吹散。
藏澈心里一凛,再不能按捺心中的不安,将她的身子往上挪抬了几寸,长躯伏得更低些,让她顺势伏在背上不掉下来,好让自己可以短暂空 出一只手掌,当他将被沾湿的手掌伸到面前,在毛月亮的光晕之下,看清了那近乎狰狞的暗红血色之时,心在那瞬间也凉透了。
「玉儿!」他的心一颤,指尖泛凉,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但藏澈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她轻放到满是厚厚腐叶的土地上,这才见到她的脸蛋苍白得透出了一丝惨青,然后,是在她背上弥漫开 来的大片血迹,破开的衣衫之中,血肉模糊的伤口仍旧汩汩的在淌血,「玉儿,不准睡!你给我醒着,醒着!」
他害怕了。
怕她这一睡,就不醒了。
「……揭过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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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歌 下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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