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东西都烧没了,说与不说,有差别吗?」李公公眉目依然含笑,他打主子六岁起开始贴身伺候,后来那些年,与元奉平也是极熟悉的,自然,与年少时的白映秋也不陌生。
他走上前,伸手看似亲热,实则带着冷嘲地摸过白映秋鬓旁的霜发,唉了口气,叹道:「侯爷,你这头发再白下去,只怕与奴才有得比拚了!要是不想与奴才一样早生华发,就早日找到元大人吧!别说我没给过侯爷忠告,金陵的这一把火,把咱们皇上最后的耐心给烧光了。」
小时候,只见过两次,元润玉就觉得这块白玉龙纹佩极美,如今长大了,见识的东西多了,不止觉得这块纹佩好看,更知道它的珍贵与价值不菲。
忙过了一上午,终于得了片刻歇息的功夫,元润玉回到自己屋里,心血来潮地取出在与她爹分别之际,交予她的羊脂玉佩,坐在窗前的长榻上,低着头,细细地抚过精美的雕刻纹路,以及几处沁进玉纹里,再拭擦不去的血痕,经过岁月的沉淀,血的颜色变得黝暗,看起来就像是白玉的原本质地,浑然天成般,不似当年的触目惊心。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花,一束束迤逦进屋内,映亮了元润玉背对窗户的身影,以及她手里的玉佩。
蓦然间,她察觉有一丝不对劲之处,一手托住玉佩,另一手调动角度,最后,收拢几根手指,吃惊地发现烙在玉佩上的暗印,竟是一个血手痕!
这些年,因为儿时被夫人殷切叮咛,要她将玉佩收妥,不轻易示于人前,再加上她虽然拥有一间独屋,但是,府里的丫鬟厮仆经常往来向她禀报请示,所以,这些年,除非是夜深人静,太想念她爹了,要不然,她甚少将玉佩取出来,往昔夜里趁着烛火看不仔细,白日里一见,却是清清楚楚。
玉佩上的暗痕是血,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事情,而且,这血是她爹的,那日,她爹受了伤……她爹为何受了伤?!
元润玉越想,越觉得记忆变得模糊,她看着血手印,一直努力苦思她爹是为何会流那么多血,她一直记得,是她爹喜欢雕刻石头,那一天不小心被刻刀给伤了手……
是了,她爹割伤了手,流了不少血,她只是想不透,爹一直很珍惜这一块玉佩,怎么可能会以流血的手紧握住它不放,让它留下血印呢?
「娘不是爹最喜欢的人吗?」
元润玉记得大概是自己六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仍在京城,一夜,她从恶梦中醒来,哭着要讨爹,娘进来哄她再睡,说那一夜爹与皇上有要事商量,宿在了宫里,让人回来传话,说明天下朝之后,会早点回来陪她,她不依不饶,说娘不是爹最喜欢的人吗?为什么爹老是喜欢留在宫里,不回来陪娘呢?
「你爹当然是最喜欢我啊!」她的娘亲,苏采葛,那年正是她这般年纪,一边抱着哄她,娇美的脸蛋上漾着笑,从小就是她外公掌上明珠,被宠着长大,笑起来时,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玉儿,娘从来就不怀疑,知道你爹心里是喜欢我的,可是,在他心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你爹认识那个人比我早,为了让那个人坐上那把椅子,他可以不惜满手鲜血,为那个人杀开一条血路,你爹常说,他期盼那个人可以许天下苍生一个盛世,身为你爹的妻子,对于自己的夫君有如此伟志,怎么可能不全力支持呢?玉儿,无论日后的情势如何发展,你要记着,娘今生今世最感激老天爷的事情,就是与你爹结为连理,从相识便得他疼宠至今,无憾了。」
无憾了——
只可惜,她娘死去时,来不及告诉她外公这句话,以致于后来她外公恨透了她爹,总以为她娘嫁给她爹,是不幸的源头。
小时候的元润玉懵懂,后来才知道那个能许天下苍生一个盛世的人,是她总喊作「云叔叔」的人,及至后来她爹被云叔叔贬至金陵,爹都仍旧十分珍视这个玉佩,就连她也都只肯给看过两回,为什么……那天爹受伤的时候,会把这块玉佩给紧握在手里,把它给弄污了呢?
那一日,知道藏澈把宅院给烧了,在她心里,竟然没有半点违逆,是不是在她心里,也觉得事有蹊跷,却不知道从何疑起呢?
就在元润玉百思不得其解,想到了那一封爹留下的书信,起身想取出来看的时候,小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总管。」小喜端着一个锦托进门,正好看见元润玉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一只引枕下,「小总管可是有掖了什么好东西,不给小喜知道?」
「没事,不过一样老东西,没什么好见人的。」元润玉起身,看见小喜手里的锦托上承着几张帖子,「这是今天送进府的全部帖子?」
「是。」小喜将锦托放到桌上。
一直以来因为沈晚芽信任元润玉,所以,无论是拜帖或是请柬,送进『宸虎园』之后都会让元润玉先代筛一次,把一些无关紧要的挑起来,以委婉的帖子回了,余下的再呈交上去,自然,在元润玉接下这份差事之前,沈晚芽对她解说过其中的要领,间接的让她更了解生意上各家商号的利害关系。
「这是……」元润玉取起一张寿帖,被帖子上『京盛堂』的纹徽给吸引住目光;从金陵回来之后,她就不敢让自己再去想那一天的事情,总以为从今之后只要再不看见,就会淡忘了,却不料在看见这一张请帖时,只是见到属于那个人的纹徽,她的心就像是被烫到般,痛了一下。
「是给少爷的!」小喜凑过来说道:「门房收到的时候,也觉得奇怪,我去取的时候,还提了一下,说我们与『京盛堂』素来没有交往,不知道是谁的寿辰,竟然会送帖子过来?而且,还是给少爷的!」
「我知道了,这事我看着办。」元润玉搁下帖子,转身对小喜问道:「小喜,你爹的病情好些了吗?你爹病了足有两个月了吧?」
「是啊!」小喜苦笑,最后再笑不出来,眼眶微微泛红,「从过年后就不见好转,如果不是小总管让夫人给我加身银,又给了我不少帮忙,只怕我娘和我弟弟都要去当乞丐讨钱做买药金了!」
元润玉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如果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诉我,我手边还有一点积蓄,眼下用不着,你先拿回去给你娘,再不够……总能想到办法的,我再给你想想法子。」
「嗯。」小喜点头,想再扯开笑,看起来却像是扭曲一般,像是一弯哭泣的弧度,「小总管,谢谢你,你做人真好,难怪夫人那么喜欢你,还有少爷也是……如果我能是你该多好?可是,不可能的,对不对?瞧我在说什么傻话?可是,小总管,我真羡慕你,真羡慕……」
五日后——
花舍客栈——
「滚出去!」
苏染尘不敢相信,元宵那夜将整个庙市搞得一塌糊涂的问惊鸿与元润玉竟然还有脸踏进他们『京盛堂』的地界,更别说今天是陈嫂的六十大寿,他好不容易花 心思把整个『花舍客栈』给打点得有模有样,美酒好菜一应俱全,就是想给陈嫂一个开开心心,永生难忘的六十生辰。
没想到……敢情他们还想再来毁他心血一次?!苏染尘决定防患于未然,在他们踏进『花舍客栈』的第一时间,就站在门口打算把人给撵回去。
今天若不是元润玉颇感兴趣,表示想过来看看,问惊鸿是根本不想赴约的,他看着苏染尘那一张如无瑕美玉刻成的俊颜,想如果不是自己亲身与这个人打过一场,很难想像这个人的武功修为可以如此之高。
他怕苏染尘一个动起手会伤到元润玉,不动声色地挪动步伐,将元润玉给护挡在身后,没能见到被他护在身后的人,一直想要探出头来看仔细。
起初,元润玉只是微讶,以往只是听说『京盛堂』有个姿容如谪仙,脾气直比夜叉的苏染尘,却没料到他竟然可以恶劣到当众赶客人?!那天是夜里,这人又退在藏澈身后,她专心在与藏澈交手,没有留意,而今天,当她看清楚苏染尘在白日里的绝美俊颜,则是愣得半晌回不过神。
自从她不小心大闹元宵之后,对『京盛堂』可谓是印象深刻,自然对于一些关于『京盛堂』的事情,比以往都留意许多,所以,她知道藏澈有一众相陪长大的兄弟,其中,最为世人所熟知的,就是桑梓、屠封云,以及远比他们小上几岁,最得藏澈疼爱的苏染尘。
关于他们的一些生平,她多少耳闻过,只是,如今看清那张脸……让她忍不住拉着问惊鸿的袍袖,想要他让开些,好教她看得更清楚。
像,太像了——
「苏小胖,来者是客。」
就在这时,桑梓一边对着前来祝贺的客人回敬,一边穿过人群走到苏染尘身边,拉住了他,没让他对元润玉他们再有不客气的举动。
苏染尘任由桑梓握住臂膀,却是没好气地哼哼了两声,道:「他们不是,我没发帖邀请他们。」
「帖子我有给,所以,他们是客人没错。」雷舒眉早就看见问惊鸿,或者该说,她从第一个客人进来,目光就一直没离开过门口,就是为等他前来,虽然没想到他竟然会携他家小总管同行,不过,带人一起来了,总比忽略她的请帖,没有现身得好。
她一张清丽脸蛋从大堆贺客里探出来,先是对着问惊鸿灿烂一笑,然后很干脆地挡在苏染尘面前,对着问惊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快请!我没想到你会愿意过来,还有元小总管,欢迎欢迎,今天主桌有陈嫂担任大厨,她老人家的手艺堪称天仙美味,绝对让你们不虚此行……苏小胖,你别挡路,让我们过去。」
雷舒眉回头硬是把苏染尘给推到一边,挪开了一条路给问惊鸿与元润玉通过,直到她领着他们的身影没入人群之间,苏染尘先是静默半晌,俊美的眼眉透出沉思,随即像是被雷打到般恍然大悟,指着雷舒眉他们已经不见的背影,看着桑梓,失声道:「眉丫头她……小痞子?!」
「你也觉得很像,对不对?」桑梓微笑点头,拍拍苏染尘的背,道:「好了,眉丫头不是一个没主意的人,苏小胖,你就别忙了,你难道忘记今天陈嫂身为寿星,却坚持要亲自为主桌上菜的原因?」
苏染尘闻言一顿,面色微凝地盯着桑梓,道:「我记得,是为了她老人家已经许久不见,想得心肝儿都疼的藏澈大总管!真是的,这几天待在陈嫂身边,看着她明明担心,却一句不吭的模样我就难受,你们都已经从金陵回来大半个月了,瑶官却还不回『雷鸣山庄』,一直宿在莲惜姑娘那儿,连这儿也没来露面过半回,我才不信他会对莲惜姑娘有情意,就此耽溺在温柔乡里了!要不,从她还是十三岁的小清倌的时候,就该赎人家回去,不会到现在人家都是京城第一花魁才忽然开窍,阿梓,你老实说,最近关于瑶官的行事,蜚短流长不少,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与『至诚斋』之间,不可能……」
「你问这些,我怎么知道?苏小胖,你要想弄明白,就自个儿去问他,瞧,说人人到,瑶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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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歌 上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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