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口气,缓声再问:“你爸妈呢?做什么的?”
她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我没有爸爸,我妈是餐厅的服务生。我七岁的时候,她出车祸死了,我被送到了社福机构。”
七岁还好小。
他心口紧缩着,背靠着门,看着前方墙壁上的壁纸花样,哑声再道:“我七岁时很讨厌上学,常常跷课,被外公逮到就得去祖先牌位前蹲半天的马步,然后得拿牙刷把家里的厕所洗得亮晶晶的,我从小就很擅长洗厕所,所以你看,你并没有那么不了解我,我真的很会刷马桶。”
这话,让她笑了出来。
那笑,很小声,十分短促,还带着一点哽咽,但那是笑。
他闭上眼,深吸口气,真希望能打破身后这扇该死的门,将她拥在怀中。
那声笑之后,门里又安静了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她微弱的语音传来。
“我很喜欢上学。”她悄声说:“学校里有很多书可以看。”
“寄养家庭的人,对你好吗?”他再问。
她沉默半晌,才道:“大部分的人还不错,但有些时候,我只是个可以领社会补助的提款卡。”
他可以理解,他知道寄人篱下的感觉。
“上国中时,我爸生意失败,欠了一**债,心脏病发死了。当时的邻居邦叔,帮我付了学费。这一段,我和你说过了。”
是的,她记得。
她和他结婚时,邦叔有来,还包了一个红包给她,她知道他现在就是在邦叔开的工程公司做事,逢年过节,他也会带她去给邦叔拜年。
她也记得,他说过他外公在他十二岁时就死了,很多事他之前都轻描淡写的带过,她也没有多问,因为不想知道太多,因为害怕知道太多。
“你怎么会……你为什么会用枪?”她知道这里不像美国,枪枝是有管制的,一般人没什么接触的机会。
“我爸死后,我需要赚钱还债,所以半工半读去念夜校,因缘际会遇见了武哥,他曾和我外公练过几个月的八极拳,知道我从小习武,反射神经好,胆子也够大,对当调查员也有些天分,就找我到红眼工作,这里的人训练我,教我怎么用枪,还有其他工作上的技能。”
“你为什么离开?”她再问。
想也没想,他开口就吐出惯性的借口。
他想也没想就说:“邦叔生病了,请我去他公司帮忙,我去了之后,发现塔吊的工作也不错,就一直做到现在。”
门里的女人,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
“这两种工作,好像差很多。”
该死,他做错了。
她的语气,乍听之下没有什么改变,可是,这一秒,他知道她晓得他在说谎。
这女人说她不了解他,可他清楚,她其实比谁都还熟悉他,就像他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即便看不见她,他也可以轻易从她的声音中,分辨她的情绪,他知道她也可以。
他知道,若他还想留住她,他必须说实话。
“你说的没错,是差很多。抱歉,我只是已经习惯这样说。”他吞咽着口水,握紧了拳头,张嘴道:“事实上,我离开,是因为我搞砸了一件案子。”
他顿了一下,深吸口气,才张开眼,看着天花板,下颚紧绷的道:“当时委托人的女儿被歹徒绑架,我很快找到了她被绑架的废弃公寓,发现那女儿和绑匪根本是同一挂的,那家伙朝我开枪,我开枪回击射伤了那名绑匪,那女人冲上来,哭着求我放过她男友,我一时心软,掏出手机要叫救护车,她男友抓了藏在脚踝的另一把枪,瞬间就对我开了三枪。”
她闻言心口一抽,哑声道:“我没看到你身上有弹痕。”
“我穿了防弹衣。”他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子弹全被挡下来了,但因为冲击力,我失去平衡,从四楼摔了下来,人没死,但腿断了。摔下楼之前,我朝那歹徒开了枪,那家伙却把女友抓到身前替他挡枪。事后,委托人反过来控告我谋杀,法官判定我是自卫,但我还是离开了红眼。”
“为什么?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深深的,他再吸一口气,舔着干涩的唇,哑声说:“但从那次之后,我每次拿枪,手就会……”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来的手掌,然后再次将其紧握成拳,坦承道。
“我的手会抖,我总能看见那个女人的脸。”
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曾经有段日子,她也总是一直看见,第一个被她杀掉的猎人的脸,即便她曾亲眼看见那猎人残杀无数条人命,那也没有让她感觉好过一些。
可后来,为了生存,她被逼得习惯了杀戮,甚至早已不再试图去算她究竟夺走了多少条人命。
而这,或许是他和她最大的不同。
棒着门板,她轻抚着那个在门后的男人,瘠哑再问:“你方才开枪,手并没有抖,你克服它了吗?”
“那是因为没有对着人。”他苦笑,老实回答,没有半点隐瞒。
那么的不同。
她苦涩的想着,喉头微哽。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在自己变得如此污秽不堪之前,就遇见他。
“十六岁。”她闭着眼,哑声开口。
不在乎的事,他不会藏,就是因为在乎,他才会从来不曾提过他在红眼工作的事。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弱点,所以才说谎。可他和她说了,说了从来不曾和人说过的事。
这男人把自己摊开来给她看,给叶怀安看。
她知道,若想要他放弃,她必须让他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得把这层伪装撕掉、掀开,让他看见,真的看清,她的模样。
胸中的心,隐隐作痛,让泪无声滑落。
她不想这么做,一直不想,所以才逃避着,不肯说清楚、讲明白,因为即便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却还是自私的想他在心中,记得一些叶怀安的好。
记得一些……她的好……
可他需要知道,有权利知道,关于她的真相。
她深吸口气,压下苦,咽下痛,强迫自己张嘴,开口说。
“我……第一次杀人,是十六岁……”
她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我……第一次杀人,是十六岁……
这告白,让人心惊,教他震慑得屏住了呼吸。
他早已猜到她可能的过往,他知道她和那狩猎游戏有关,但他以为那是这几年的事,没想到竟然那么早。
十六岁,还未成年,才是花样年华,才刚要开始美好的人生。
“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自己问。
“有个同学带了一款电玩软件来学校玩。”她舔着干涩的唇,告诉他:“她一直没办法破关,我开始学计算机之后,就对程序设计很有兴趣,我发现那套软件有bug,就帮她找出了问题点,修正了它。第二天,她邀请我回家,我才发现她父亲是一间电玩公司的负责人,那款游戏是测试版,他很惊讶我能找出那款游戏的bug,还修正了它,所以希望我能到他公司去工作。”
她扯了下嘴角,苦笑着,“我记得,我当时好高兴,感觉好像中乐透一样,我想上大学,我需要钱,他给的签约金是我根本想都没想过的数字,我眼也不眨就把那工作约签下去了。”
“那间公司很大,专门开发各种游戏软件,接下来几个月,我被分派到其中一个小组,我是小组的核心成员,除了上课之外,只要有时间我都拿来写程序软件,或和小组成员沟通、协调,我们一起架构游戏的版图、设计游戏交互环节,制定规则、计算公式。也许因为我们几个都很年轻,想法不一样吧,我不知道,总之,我们开发出来的游戏,在市场上大卖,拿到的奖金多到让我作梦都会笑……”
她喘了口气,挪了下位置,由跪改成坐,蜷缩在门边,看着黑暗的房间,诉说着像是上辈子的过往。
“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完全被冲昏了头,第二年我连学校都不太去了,几乎整天都待在公司里,就连睡也睡在那里,我想要赚更多的钱,有钱我就能早点独立,不再需要寄人篱下,不再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我很快被升到更高的位置,接手负责设计成本更高、更卖钱的游戏。有一天,我的上司丹尼尔传了一个新的案子给我,那是一款类似RPG的游戏。”
“什么是RPG?”他听不懂这句话,所以开口问。
“RPG是一种角色扮演游戏。”知道他向来对计算机、电玩没兴趣,她解释给他听,“就是由玩家操控游戏世界中的角色,通过完成一系列的任务,来达到结局,赢得胜利。”
她停顿了一下,才又说:“这是很常见的游戏类型,但那设定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说?”他问。
“游戏设定的任务,是让玩家操作的狩猎者,杀死猎物。玩家能买下猎人,加以训练、升级,这些都很常见。但除此之外,这款游戏的玩家,还能以金额下注,赌哪个猎人能杀死最多猎物。让我最不舒服的,是那些猎人,都是一些连续杀人犯。我本来没注意到这件事,但我认得其中一个人的模样,他两个月前才刚被执行死刑。我上网一查,才发现那些狩猎者、那些猎人,全部都是死刑犯。”
他浑身一震,整个人坐直了起来,翻身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她的声音,变得更沙哑,更疲倦。
“我不喜欢那个游戏,所以打电话和丹尼尔说,我不认为拿死刑犯做电玩游戏设定是个好主意。他告诉我,那是个误会,他传错了设定,这件案子已经取消了,他要我把档案删掉,明早会把正确的档案传给我。”
说着,她合上眼,又深深的吸了口气,舔了舔唇,才又继续。
“我应该就这样算了,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大对劲,感觉有些慌乱。挂断电话之后,我本来要直接删除那个文件夹,但它里面还有附了几个影片档,我一时好奇,点开了它们。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一件事。”
即便已事隔多年,可至今,她几乎还能听见,自己点下鼠标时,那几不可闻的清脆机械轻响。
答答。
就这两声,她的人生,从点击影片的那一秒,从此改变。
好奇心杀死猫。
这句俗谚多么精准,但人们总是把这话当成玩笑。
缓缓的,她睁开微湿的眼,瞪视着黑暗,就像多年前,在黑暗中,瞪视着那些屏幕上弹跳出来的画面。
“那些影片,全是杀人画面,在丛林里的猎杀,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演出来的,但很快我就发现,那些都是真的。每一把刀,每一把枪,每一只断掉的手脚,都是真的,子弹是真的,鲜血是真的,尸体也是真的。那些人发出的惨叫哀号,脸上透出的害怕与恐惧,如此真实赤luo,让我吓得要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中轻响。
“我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关了计算机,用最快的速度下楼,当年我什么都不懂,还傻傻的坐了电梯,可才出电梯,我就被人拿药品迷昏,等我再醒过来,我已经身在游戏之中了。”
她在黑暗中环抱着自己,靠在门上,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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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 下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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