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婆「又」生气了 (叔赵篇)】
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这个道理,杨叔赵不是不清楚,只是有时候,它往往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爆发,炸翻你所有的应变能力。
杨叔赵刚回公司上班时,接下财务部重任,回家时常都在啃报表,熟悉公司近几年的财务状况及资金流向,常常电脑都是开整晚。
这一天,他忙到一半,听见女儿的哭声,出去抱抱她,刚好谭嘉珉洗完澡出来,看见搁在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基本上,每个人使用电脑的习惯都不同,他们从来不会碰对方的,只是刚好想到他们约星期天看电影,便顺手借用他的电脑上网订票。
而杨叔赵一回房,看见电脑荧幕上的聊天室画面,当下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还挂在线上!
谭嘉珉回头看他,表情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也是。
「那个……嘉珉……」他知道应该要解释点什么,但是当下,千百套说词闪过脑海,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气氛很干,场面很干。
她像被雷打到一样,恍恍惚惚地飘出去。
怎么会?跟她聊了这么久心事的「姐妹淘」,居然是她的枕边人?
她什么死人骨头都对他说了,他居然一声也不吭,窥探她的心事、欺骗她这么久——她甚至还像个笨蛋一样,对他说了一堆人妻的小秘密!
过后的几天,他们便是处在这种阴阳怪气的诡异氛围中。
她还是会打点三餐,把他和女儿照顾的妥妥帖帖,但不会像平常那样、主动跟他聊天撒娇、视线不与他接触。
气氛僵僵的,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
道歉是必然的,这事本就他理亏,但她一直在回避,让他反而想说也说不出口了。
跟余昭明商量,对方却一脸感慨地说:「唉!这事就跟拉肚子一样,事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就一阵痛,等回过神时已经一裤子大便。这就是人参啊——」
他能说……他好想打人吗?
共犯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话这么风凉?
最可恨的是,余昭明不感念他在事发后立刻通风报信的义气也就算了,自己神速去向嘉珉自首,立刻获得无罪开释,不拉他一把还打落水狗!
于是,他又回到那个两性论坛。
为什么每一次上来,都是这种情况?
回想上回,头一次跟新婚妻子吵架,手足无措、疾病乱投医的心情,又想到今天得再开一次「老婆‘又’生气了」的帖子,真是满腹辛酸泪。
菜鸟,你又犯什么天条大罪了?
是上回指点他的那位「资深人夫」,看样子刚好在线上。
虽然这位「资深人夫」讲话有点小贱,但包裹在满口戏谑下的言语,细想之下还是有积分道理的,至少对他来说很受用。
于是他用十二万分的虔敬心意,认真敲下键盘——
我只是不小心,犯了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也不晓得是哪个字、哪个标点符号用错,底下瞬时干声连连,谯他谯到爆。文雅一点的是说:此罪当鞭数十,驱之别院。
白话一点的则说:要我就直接离婚了啦!哪还有什么好说?
离、离婚?!
有这么严重吗?
直到看见这句——偷吃还有脸上来求救,先剪了鸡鸡泡酒再说!
他整个大傻眼。
究竟是怎么得出外遇这个结论的?
他赶忙澄清……
我没偷吃,只是瞒了她一些事情,被她发现我说谎骗她,她很生气,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而已。
我是很有贞操观念的,绝对不会背着老婆乱来。
底下立刻回覆:
靠北……边走。
不是偷吃就不要随便引用「名言」害拎北误会。
为什么「男人都会犯的错」,得跟「偷吃」划上等号?谎报自己抽几根烟几杯酒、谎报薪水藏私房钱、谎报行程说加班,其实是和猪朋狗友鬼混、谎报事实没顾好小孩害她受伤,却赖给女儿自己不小心走路跌倒……人夫谎言多得数不清,这些不都是全天下男人会犯的错吗?
经过一串无意义的喇赛,最后终止在秘书送上来的部门报价单上,很挫折地结束他短暂的摸鱼时光。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头爬文的余昭明彻底被取悦,有了先前的经验,知道会恼羞成怒的某人夫不能惹,他不想再被封锁一个月,但憋着又好痛苦,于是好康道相报,改为通知「姐妹淘」一起来同乐,跟谭嘉珉两人笑到泪花乱飙。
「妈呀!你老公未免太有梗!」
谭嘉珉是既好气又好笑。不是不知道他这阵子的欲言又止,想道歉、想坦白,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被抓包才来忏悔,未免太假,基本上已不具备「自首减轻刑责」的要件。
所以他自觉心虚,说不出口。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有多生气,东窗事发后,共犯结构余昭明,第一时间就来向她坦承罪行,并解释原由。
他说,那个男人只是太想给她幸福,却苦于自己并不擅长经营良好的夫妻沟通模式,于是拐了个弯,用这种方式,想更亲近他的妻子、了解她的需求,才能给她真正想要的。
她想起,自己不过随口抱怨一句:「我小叔超级重色轻嫂的,有好康的都只记得她的女朋友,三天两头来我这里蹭饭吃,也不晓得要孝敬一下她嫂子,下次来我要给他吃剩菜!呜……我超想要那个萌脸猫咪棉花糖的。」
之后过没几天,丈夫就像扔垃圾一样,把那个她很想要的猫咪棉花糖顺手塞给她,说:「阿魏买的,叫我拿给你。」
现在想想,虽然他那时表现的超随意,但背地里八成是用拳头恐吓阿魏把东西交出来。
还有他无论多忙,永远不会忘记每天陪她看一下连续剧,聊聊当天发生的事情,虽然对话很琐碎,却是她要的、最平实的家庭温暖。
他真的很疼她,认真看待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其实也不是生气,就……心里头别扭嘛!想到自己不自觉对他吐露了多少秘密,还把他当成「手帕交」,什么心事都被听光光……对了,她还无数次对「熊姐姐」抱怨过老公的臭脾气!
愈想就愈觉得窘到想挖个洞钻进去,面对他时,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气氛又干又僵硬,才会让他误以为她很火大。
当天晚上,她开了电脑,输入自己的帐号密码,连上多日未进的聊天室,聊天室名单里,有他。
他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开电脑处理一点公事,这不稀奇,只是这几日,也会偶尔偷瞄她一眼,像在等待什么,她就知道,他应该连日来都挂在聊天室等她。
既然嘴上说不出口,那就由哪里开始,由哪里解决。她大概推敲得出他在想什么,只是还没有理好思绪,不知该怎么面对,便鸵鸟地拖着,每天东摸摸西摸摸,就是死不开电脑。
她一上线,他几乎是立刻便敲来私密讯息,不让她有落跑的机会。
北极熊不冬眠:对不起!
嘉嘉:你有干什么违背良知的事吗?
她跟他打哈哈,玩太极,没想到,他倒回得认真,看来是真的很想好好面对,并处理这件事。
北极熊不冬眠:对。我欺骗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
嘉嘉:……喔。
北极熊不冬眠:你之前问我,有没有做过亏心事,这应该是我近期做过最大的亏心事。上一次是帮女儿洗澡,不小心手滑,害她呛了几口水,哭很惨,我还骗她妈妈说,应该是她怕水,讨厌洗澡。
嘉嘉:……………………
觉得一个删节号不够,她一路点到尽头。
原来她老公也是个说谎不打草稿,并且面不改色的人。
嘉嘉:你还骗了我什么,一次说完吧。
北极熊不冬眠:说完,你就不生我的气了吗?
嘉嘉:你以为你又讨价还价的本钱吗?
北极熊不冬眠:……没有。
然后,他真的像在教堂告解一样,把最近干过的亏心事都一一向她坦白,连违背她的规定,不小心多喝一瓶啤酒都招了。
她努力忍笑,心房甜滋滋,连最后一点被人耍的恼意也不留了。
她的笨老公,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让她更开心,连余昭明都知道,她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很聪明、工作上表现出众的丰禾财务长,在爱情里却只有幼幼班程度,只懂得用最原始的真心去讨好妻子,不懂得耍手段。
她带笑起身,到厨房将刚烤好的杯子蛋糕取出烤箱,再倒上一杯新鲜果汁,前往卧房,送她的爱妻消夜。
杨叔赵鼓足勇气,打下最后一行字,迟迟等不到回应,正忐忑着,便见妻子推开房门朝他走来。
像过去那样,什么事都没有。
将他腿上的笔电挪至桌面,再放上托盘,一如往常的与他共享消夜。
所以……她到底有没有看到?
「前辈」后来传了私信给他,说——
当撒娇也没用时,就该出动男人的必杀技了。尤其菜鸟如你,威力加倍,我赌三字妖言一出,就算真犯上滔天大罪,你老婆都能一笑泯恩仇。
有些话,一辈子说一次就够了,我就是这样拐到我那精得吸人血的律师老婆。
女人,就那么好骗。
杨叔赵小心翼翼审视她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
要确定有没有用,前提也得先确保她有看到啊。
「那个——」
「嗯?」她挑眉。
「没事。」很孬的又吞回去。
女儿正好在这时醒来,咿咿唔唔地挥动手脚,根据经验法则,这时再不理她,大概三秒后就会放声大哭。
搞定老公的消夜,再接着搞定女儿的。
见他定定望住她,她笑斥:「这是女儿的消夜,不是你的!」
她乳量充足,一开始他们便商议好,喂女儿喝母乳。
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
杨叔赵犹豫了一会,伸手尝试地轻搂住她,见她没推拒,顺势靠上她肩侧,低哝:「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嗯。」
不轻不重的哼应,这样到底算原谅还是不原谅?
「还有……那个……嗯……」
见他欲言又止,一脸不自在,她笑出声来,偏首啄了他一口。
「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本能问,没反应过来。
倾靠向身后的丈夫,扫了眼电脑荧幕最下方那行字,笑而不语。
我也是。笨老公!
北极熊不冬眠:对不起,老婆。我爱你。
【2、天亮以前(仲齐篇之一)】
龚悦容刚出院的时候,对杨仲齐还很生疏,除了娅娅,不太与旁人亲近。
那时,她情绪总是不稳定,常常闹脾气说要回筑缘居,每天都得花不少心力安抚她。
杨仲齐知道,那是缘于对环境的不安,这里的一切——包括他,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只能用哭闹、任性来表达惶惧。
她其实,比他更害怕。一个十岁的稚嫩灵魂,被塞进三十岁的成熟躯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甚至,懵懵懂懂地在身体里孕育着一条小生命,承受着怀孕对身体所造成的种种不适与负担。
十岁的心智年龄,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承担,又该如何承担另一条小生命?如此沉重、如此巨大,令她恐惧得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日子就像地狱一样,每天都过得好痛苦。
每天、每天早上,吃不下任何东西,总是吐,身体变得好不舒服。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种折磨?
种种的不适、压力、挫折、恐惧,让她每天吐、每天蹲在浴室里委屈的哭。
这是杨仲齐第一次,学习照顾孕妇,对他而言,这一切也是全然陌生的。
她头一次怀孕时,他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不晓得那时的她,是否也是如此。
这回,他全程相陪,在她哭泣时,将她捞进怀里轻言慰哄、拧毛巾擦拭哭了满脸的鼻涕泪水、陪她产检、上妈妈教室,尽一切努力让她好过些。
每星期的已、三、五,他会带着她一起去公司;二、四、六则是留在家中上他安排的家教课程。
他办公室内,隔了间个人休息室,刚接手公司时,他工作台湾便直接在休息室内盥洗、睡上一晚,那时 几乎是以公司为家,几乎没有个人时间,若能挪出些许空档,总是将它排成连假,然后。去找她……一个让他停下脚步、让心休憩的温柔港湾。
从很早、很早以前,她便已是心灵的依归,只是那时的他与她,都还未意识到这一点。
停下手边的工作,时不时地,便往休息室内半掩的门扉内望去。
她弓着身子侧躺在床铺外侧,头昏昏的,好难受,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杨仲齐进去探视时,颊畔还挂着未干的残泪,看起来好可怜。
「小容。」
她撑开眼皮,懒懒地不太想理他。
她这阵子,似乎又瘦了些,下巴都尖了。
大掌怜惜地抚抚颊容。「会不会饿?我们去吃下午茶?!」
精神稍稍回来一些。「酸酸的,有橙酱那个?」
「好。我们去吃鲜橙慕斯蛋糕,还有你爱喝的苹果茶。」
她这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
见他打开办公室门,机要秘书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总经理,你半个小时后之后,要跟中南部主管开视讯……」
「我会赶回来。如果来不及,就往后顺延。」边说,一面替她翻正外套领子,顺齐发丝,再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龚悦容悄悄抬眼偷觑他。
她知道他其实很忙、很忙的,每天要做很多事情,可是还是会找时间听她说话、陪她吃点心、帮娅娅看功课、签联络簿……每天她和娅娅睡觉时,他都还没睡,醒来时,他已经打理得整整齐齐坐在那里,她从来没有看过他睡觉。
「我当然有睡觉。」杨仲齐失笑,她才发现自己问出口了。「只是睡得比较少而已。」
她偏头望他。「这样,不会累吗?!」
「不会,我习惯了。」
「喔。」
他们要去的那家店,就在公司附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有一回秘书室下午吃点心,送了块蛋糕进来,意外地合她口味。
酸酸甜甜的小蛋糕,是她目前少数能入口的食物之一。
杨仲齐买完蛋糕,回头遍寻不着她的人。
不是说,在外头要跟牢他,别到处乱跑吗?这句话,他已经三令五申,说过很多遍了。
如今身处的地方,不是她所熟悉的筑缘居,大都市的复杂环境,有太多未可知的潜在危险,担心她迷路、担心她被拐走、担心她不解人性曲折、担心她的安危他每天提心吊胆,对娅娅都没有那么操心。
毕竟,一个外表十岁、心智超龄的孩子,没几个人拐的了她;但是一个外表三十岁,却只有十岁心智的美丽女子,会发生的情况,随便一种都很可怕。
满心焦灼、一路寻至店门外,便发现她站在不远处,与一名陌生男子谈笑风生。
「所以你喜欢酸酸甜甜的蛋糕?那黑森林蛋糕呢?!」
「苦苦的,不喜欢。」
「下次你来,我请你吃——」男人见他走来,止了口。
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稍懂察言观色的龚悦容,立刻知道风向不对。
「先生,我是这家店的店长,在做顾客满意度问卷调查……」男人赶忙主动解释。
杨仲齐抬眼瞥她。「我待会还有个会要开,,你要继续做问卷,还是跟我一起回公司?」
「……回公司。」
他点头,不发一语率先走在前头。
……不牵她的手了。
龚悦容快步跟上去,走来一段路,悄悄探手去拉他的袖口。「生气了?」
杨仲齐没回头,不轻不重的回她一句:「我说过什么?在外面不要随便接收陌生人的搭讪。需要我再解释一次这句话的意思吗?」
她立刻抽回手,一副做错事的心虚状。
一路上,不敢再吭声。
晚上回到家,餐桌上杨馨娅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有人偷偷摸摸把小鱼干挑掉,杨仲齐一眼扫来,小媳妇立刻乖乖拨回来,张口吃掉。
几时这么听话了?
平日都还会使性子让爸哄两句,今天卖乖意味特别浓厚。
看看父亲,再看看是不是抬眼偷觑的妈咪。「今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神色如常的父亲,抬手替妈妈挟了一筷子菜。
真的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会跟她说话、语气温和地叮咛些大小事,但龚悦容就是知道,他不开心。
她已经很会看人脸色了,尤其是他的。
他今天,说话都没什么笑容。
以前,他帮她吹完头发,会抱抱她,陪她说一下话,但是今天,放下吹风机,叫她早点睡觉就出去了。
出院以后,她一直都是跟娅娅睡。
心口,慌慌的,有点怕。
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怕他真的生气,以后都不理她了?
她现在,只剩下他了,她知道车祸以后的自己,变得很奇怪,别人看她的眼神也很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常常对他发脾气,因为她知道,只有他会包容她,只有他不会真的跟她生气。
她……只剩下他,只有他,不会嫌弃她。
如果他也不理她,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杨仲齐洗完澡,见她抱着枕头,坐在他床上。
他一愣。「怎么了?」
「今天要跟你睡!」
他默静了下,没多说什么,替她拉开被子,调整枕头,一如往常般对她有求必应。
「先睡。我去书房处理些事。」
她没有真的睡着,撑着困意等他,等了好久,在睡意与清醒之间挣扎,直到他回房,很轻很安静地在旁边那个空位躺下,拉上另一半留给他的被子。
她放下心来,这才不再硬撑,任浓重睡意袭卷而来。
完全失去意识前,感觉他轻轻将她搂来,她偎靠过去,颊容蹭了蹭,是她熟悉的味道,于是不设防地任自己沉入梦乡。
游走在现实与睡梦的交界间,依稀掠过耳畔一声好轻好轻、几乎听不见,感觉却好沉重的,他的叹息。
隔天醒来,另一边空空的,枕头也是冷的。
她自己起床刷牙,换好衣服,很乖的吃完早餐,没有挑食。
可是,没看见他。
管家说,他去南部出差,快的话当天来回,慢的话明天才会回来。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跟她说再见就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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