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不,他不知道他老婆在哪里。不,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家会发生瓦斯爆炸,也不知道那三个男人为什么会死在那里。不,他没有和老婆吵架。不,他不知道她曾经和什么人结下仇怨。不,他不晓得她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
不,她没有外遇,他也没有养小三!
他和她感情很好!
他们盘问了他好几个小时,直到三更半夜,才终于放了他。
当他走出警局大门,大街上的车潮、人潮,早已消失殆尽。这里不是市中心,该睡的人们早已睡着,大街上几近空荡,只偶尔有夜归的车匆匆驶过。
他在安静的黑夜中,徒步穿过几条街巷,回到他和她住的那条街。
她和他一起住了三年多的家,暗沉一片,即使大火已熄灭好几个小时,烧焦的味道依然弥漫在空气中。
他没有上去查看灾情,反正那里因为死了人,也早被警方围了封锁线,不能进去,所以他只是回到自己的机车旁,拿车钥匙打开车箱。
车箱里,有一个她的包包。
包包里除了他的存款簿、印章,几张证件、会员卡,还有一本她老是拿过来拿过去的账本,和一包装了一大叠现金的牛皮纸袋。
积压了一晚上的火气,至此终于完全爆发,他将那包东西砸到墙上,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机车。
机车被他重重踹飞出去,撞到墙倒在地上,在黑夜中发出惊人的巨大声响。
不知哪家的狗被吓得大声吠叫起来,但没有人敢探头出来查看。
他喘着气,站在街上,火冒三丈的朝那吠叫声来处狠瞪一眼,原本叫得正盛的狗,倏地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再看那公寓一眼,只是站在原地深呼吸,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五分钟后,他把车子扶好,将那些东西一一捡起来,塞回车箱里。
就在这时,一辆蓝色小货卡缓缓开来,停在他身旁,开车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嘻皮笑脸的看着他。
“阿峰。”
他臭脸看着那满脸带笑的男人,点头招呼,“武哥。”
司机把手靠在车窗窗框上,挑眉道,“我听说你家失火了,还死了人。”
“对。”
男人再笑:“需要帮忙吗?”
他确实需要,而且他也清楚知道这男人有多爱钱。
说真的,他一点也不意外这家伙会出现在这里,韩武麒向来有自己的情报管道,八成一听说他出了事被带到警局,就火速飞奔等着来打劫。
之前他为了能够和她一起过平静的日子,是能闪这家伙多远就闪多远,可如今情况不同了。
他把车箱打开,从包包里翻出那包钱,扔给那死要钱的男人。
“我只有这些。”
男人伸手接住,把纸袋打开,掏出那信封袋里的钱,双眼发亮的数了一下,这才露出洁白的牙齿,道:“OK,不过话说在前头,这只是前金,调查费超支的要另计,了解?”
“知道了。”他看着那家伙,没好气的说:“先帮我把机车抬上去。”
收了钱的韩武麒爽快的下了车,一边帮他抬机车到小货卡上,一边心情愉快的问:“小子,你有嫌疑犯吗?”
“叶怀安。”
“叶怀安?”韩武麒跳上货车,把那辆机车绑好,闻言楞了一下,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挑眉问,“你老婆不就叫叶怀安吗?”
“是。”他脸孔有些扭曲的承认。
“她放火烧了你家?”韩武麒下了车,笑着再问:“那她现在人呢?”
他将小货车后面的铁闩拉上,冷着脸说:“失踪了。”
往前走回驾驶座的韩武麒想也没想,脱口调侃道:“你确定她是失踪,不是离家出走?”
没听到回答,那爬上驾驶座的男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只见那臭小子站在原地,脸色难看的抿着唇,一语不发。
“狗屎,不会吧?她真的是离家出走?”韩武麒噗哧一笑,但看他面色不善,
连忙忍住笑,轻咳两声,朝他招手,改口道:“好了好了,先上车吧,上车回去再说。”
见那家伙收起了笑容,他这才跟着上了车,坐到前面驾骏座的旁边。
那老大哥把车开上路,忍耐了十秒,然后再次开了口。
“臭小子,说真的,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把老婆气到放火离家出走?”
“你知道这整件事最让我火大的是什么吗?”
“什么?”韩挑眉。
“我什么都没有做。”
“真的没有?”
他咬牙切齿的说:“没有。”
“好吧。”韩武麒努力忍住笑,摆出认真的嘴脸,道:“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他把他所知道的事都说了一遍。
韩武麒安静听着,等他说完之后,才道:“所以她承认是她放的火,有人在追杀她,屋子里还有三具尸体。”
“嗯。”
“阿峰,你知道人可能是她杀的吧?”
他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下颚紧绷,沈声道:“我知道。”
“但你还想找她?”
他眼角微抽,“对。”
“为什么?”
“她是我老婆。”
就这一句,够了。
瞧着身旁那臭脸比夜黑的男人,红眼意外调查公司的老板不再多说,只旋转方向盘把小货车开进夜色中。
她打开灯。
老旧的旅馆房间里,贴满了泛潮的壁纸。
这房间不大,屋子里满是陈旧的霉味,可它很便宜,楼下的柜台也不会太认真检查证件,就连柜台上方的监视器也是买假的代替,意思意思一下而已。
她把门关上,将门内炼锁也挂了上去。
进房后,她第一件事就是确认那紧闭的窗户是否可以打开。
它可以,而且就面对着防火巷。
这里只有二楼,她要是想,随时都能从这里离开。
她把窗户重新关上,窗帘拉好,然后提着她所有的东西,走进浴室里。
虽然途中她在一间快餐店的厕所里,再次试图拿面纸沾水清洁了自己,但她的头发和身上依然有许多地方还沾着血迹,只是被帽子和衣服遮住了。
她放下马桶盖,把包包放上去,摘掉棒球帽,脱掉衣裤。
手机却在这时从口袋中掉了出来,她将它捡起,挣扎了半晌,才打开电源。
才开机,系统就显示有未接电话。
七十二通。
她有七十二通未接电话,每一通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他试了好几个小时,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最后才终于在半个小时前放弃。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接连占据了好几页的来电未接通知。
他的手机号码,是她帮他挑的,结婚后,两人换到同一间电信公司,网内互打较省钱。他对号码没有迷信,所以让她帮他挑了一个号码。
他有很多东西,都是她挑的。
手机号码、衣服、裤子、鞋子……
牙刷、牙膏、毛巾‘洗发精、肥皂……
水壶、便当、被子、枕头套、钱包、钥匙圈……
但客厅的油漆是他选的颜色,冷气、电话、电视、DVD也是,他还坚持要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和昂贵的厨具,因为他觉得既然要煮,就要用好一点的工具。
可那些东西,全都烧掉了,被她一把火烧了。
她站在冰冷的浴室里,拇指不自觉轻抚着那熟悉到早已刻印在心中的手机号码,删除键无声跳了出来,她轻轻按下。
第七十二条来电显示,消失在画面上。
她抚着第七十一条,删除键再次跳了出来,她再次按下。
然后是七十条,六十九条,六十八条……
每删除一条,她眼角就会轻抽一下,但她仍坚持一条一条的删,直到最后一条来电显示也被她删掉、清空。
来电显示的页面中,再也没有任何号码,就像那被她一把火烧掉的家。
空了。没了。
再也没有。
她盯着它看,既害怕又期望它会在这一秒响起来。
它没有。
只是沉默着,八成再也不会响起。
事发至今,早已过了四个半小时,他也该从警方那里,听说了屋里那三具无名尸。
她强迫自己关掉手机电源,看着屏幕熄灭,这才把它放在洗手台上,然后站到莲蓬头下,打开水,冲洗自己赤luo的身躯。
水很冷,还没来得及热起来,但她没有闪避,她需要把自己洗干净,她再也受不了那种粘腻的感觉与血腥的味道,那让她觉得自己仍然没有逃脱,依然还在那场游戏里。
清水将腥红的血水从黑发中融出,冲刷掉粘在她身上的血污,让脚边的水染红,她站在血水中,抓起之前就准备好的药皂,开始清洗自己。
她当年成功逃走了,她知道。
她已经不在那场游戏里,不可能还在游戏里,否则他们不会等了三年六个月才动手,她的逃跑是成功的,至少有一段时间是成功的。
当年她成功逃走了,如今她也可以。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她知道该如何取得伪造的证件,晓得怎么样蒙骗追杀她的人,清楚如何攻击、开枪,怎么样才能置人于死地——
她喘了一口气,屏住了气息,却止不住宾烫的热泪涌出。
该死,那些人真该死,那场游戏早在多年前就把她变成了杀人机器。
因为害怕,因为恐惧,为了生存下来,她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早已失去了一般人该有的良知,她没有罪恶感,一点也不内疚。
如果她之前还残存些许能和他在一起的妄想,如今也已消失殆尽,被今夜这场杀戮抹得一干二净。
早在多年前,在那场游戏里,她就已经脏掉了。
她知道,无论她再怎么洗,也无法真的将自己的灵魂清洗干净。
让我帮你。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让热泪狂奔。
老婆,不要上。
那一刻,她几乎想要留在原地。
可是,她也清楚,他会那么说,是因为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还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等火灭了,他迟早会知道屋子里死了三个人,早晚会猜出那些人是她杀的,不管她怎么说,也圆不了那个谎,更别提那些猎人已经找到了她。
她已经连累了他,留下来只会让他连小命也保不住。
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他。
谁知那傻瓜竟不顾一切的冲进车道——
那一秒,她心跳差点停了,但她咬着牙,仍是狠着心肠躲起来,看着他追在公交车后面。
他必须是个弃子,是个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
她不断的这样告诉自己,才能强迫自己背对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
心好痛,痛得像是生生迸裂开来。
她还以为她终于能有第二个人生,她还以为她可以一直当叶怀安,还以为能够为他生养孩子,就这样在这城市中,到老。
昂首闭着眼,她站在水中,环抱着自己,让温热的水洗去脸上的泪,洗去她曾有的梦。
她张嘴吸气再吸气,试图控制自己,像以往那样,像在那场游戏中那般,控制她的情绪。她知道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控制自己,崩溃无助于事,只会让她更容易被找到、被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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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 上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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