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将军春无垠 第二十七章

  关国公夫人正拭泪,薛宝环默默端茶而出,温柔地递进了她手里。
  「谁?」关国公夫人一惊,抬头见是她,不由强笑道:「环儿,是你啊……你,刚刚几时来的?!」
  薛宝环看出表姨母红红眼眶中的一丝戒备,心下一凛,面上越发温顺婉约,柔声道:「环儿方才好似听见表哥的声音,正想着沏杯您和表哥都爱的银尖茶来,没想到茶一沏好,表哥已经走了。表姨母,这下只剩您能帮环儿品评一二了,您不会不给环儿这个面子吧?」
  见薛宝环面色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秘辛,关国公夫人眼底的警戒消失无踪,心下略松,掩饰太平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
  「嗯,环儿就是手巧,确实不错。」
  薛宝环笑得娴静温良,俨然已是一派国公府佳媳世子夫人的风范,全然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而同样惊骇却悲愤绝望的,却是由始至终隐没在门外树影下的一个娇小身影。嗉嗦颤抖着,一手指尖紧紧攀抓着树干,一手死命捣住几欲破碎低嚎的嘴巴,心口冰凉成一片……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
  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不知滋味。
  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郑光祖《迷青琐倩女幽魂?中吕、粉蝶儿》
  关阳关在书房中一天一夜。
  自午后阳光渐渐西去,夕阳余晖完全消失在大地上,夜色沉沉笼罩而下,不点灯的书房里被闇黑孤寂冰冷气息全面包围,他高大的身影静静坐在太师椅上,脸庞神色木然,眸底里挥不去的是一片苍凉和苦涩。
  他该怎么去见小花?
  明明知道母亲的刻意拦阻,几乎令她命丧火窟,他却什么也不能做,甚至只能自欺欺人地掩盖掉这个事实,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在选择护持住母亲声名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再度在她的伤口上重重捅上一刀?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背叛?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胸口绞拧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么,如果他能够向她坦然相告当年母亲的一念之差,真诚恳切地请求她的原谅,勇敢拔除心上这一根重刺,以小花的心思宽容,性格爽直,也许这一切都能被谅解、被揭过……
  可是,他敢赌这一个可能吗?
  虽然他不知道她当年是如何自宫中大乱中逃出生天,这些年究竟如何逃过当今皇帝「清算余孽」式的追捕,但他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否则也不会堂堂一国公主,应该被呵护疼宠在万人掌心上的公主,竟沦落到须以画春宫图,在市井坊间混饭为生。
  一想到这里,他心都要拧碎了。
  「小花,若不是我迟了一步,若是我能早些赶到……」大手紧紧捣住面孔,低沉撕哑如受伤困兽的呜咽声自指缝逸出。小花,对不起。
  往后,小一哥哥一定加倍加倍对你好。「请你原谅我……」
  子夜过去,曙光乍现,静谧的安南大将军府里人声渐起,洒扫庭除的小厮和端茶送水的丫鬟步履匆匆,浑然不知这一夜,府里的主子就没一个能入睡的。
  一夜未眠的关阳脸上看不出几许倦色,依旧神色肃然地走出书房,回到寝堂,梳洗过后便惯常地赶往大营理事,只有极其细心的亲信如单子,才能从自家主上眼眶下方的微微暗青看出一抹郁色。
  隐于暗处的单子欲言又止,终究是无声喟叹,默默跟上前去。
  关阳一到大营,仿佛想发泄全身积郁难消的苦闷愤恼般,连连点了三十名的精兵焊将和自己对打,在一场看得人心惊胆战、拳拳到肉的激烈比试后,那三十名随便派出去都能以一挡百的大将,个个鼻青脸肿地倒地不起,却见他们家武力深不可测的主上连根寒毛都没伤到,脸色却铁青得比他们这些挨揍的人还难看。
  「单子!亚!出来!」他杀气腾腾地低喝一声。
  单子和亚心下一颤,只得硬着头皮出现。
  「换你们上!」他冷冷道。
  单子都快哭了。
  亚则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暗自惴惴,硬着头皮上。
  直到近黄昏,关阳才拖着一身汗流浃背却畅快淋漓的疲惫脚步回到大将军府,在浸泡了个热水澡后,换过柔软服贴的宽松长袍,束妥玄色腰带,黑发半系于肩后,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鼓起勇气去见好似分开了一生一世之久的花春心。
  他在她门前迟疑再三,内心挣扎许久,正要举起拳头轻敲的刹那,身后蓦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脸色一沉。
  「母亲,您来做什么?」
  关国公夫人没想到儿子也在这儿,美丽面孔闪过尴尬和不安,吞吞吐吐地陪笑道:「我、我就是……来看看公主......」
  「不用了。」他浓眉紧蹙,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在我还没想好如何与小花相认前,母亲实不宜出面。」
  关国公夫人笑容僵了僵,有些不是滋味道:「难不成娘知道错了,想好生好气同公主联络联络感情也不许?」
  他盯视着母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母亲请回吧。」
  「阳儿!」关国公夫人冲动地扬高声音,涨红的娇容满是难堪与受伤之色。「你就真的再也不信娘了吗?」
  他眸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痛楚,涩声道:「娘——」
  大门被猛然推开,砰地一声,沉沉砸在两人心上。
  关阳和关国公夫人不约而同朝声音来处望去,面色俱是一凛。
  花春心似笑非笑地斜倚在门畔,眼底却全无一丝笑意,幽深得令人心慌。
  关阳怔怔地望着那抹娇小人影,看见了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寒凉得让他的心瞬间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打了个冷颤,焦急地大步上前,就想将她拥入怀。
  她后退了一步,仅只一步,便和他划开了咫尺天涯,千山万仞……
  他脸上血色褪得一乾二净,眸光透着颤抖的惧色和哀求。「小花……」
  「你——」她嘴角仍在笑,只是笑得令他一颗心直直下沉。「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我……」他嘴唇发乾,喉头发紧,眸光透着一抹哀伤的祈求,低低道:「编草蚱蜢给你的时候,终于确定的。」
  「你既已认出我,为什么没有与我相认?」她紧紧盯着他。
  「小花,那么你呢?!」他反问,浑厚的嗓音却很轻缓温和,仿佛害怕惊吓着了她。「为什么不认小一哥哥?」
  花春心鼻头一酸,眼眶发热,泪意不争气地欲夺眶而出,却是被她死死忍住了、
  「人心易变,」她面无表情地道,「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还愿意记得那个一相情愿巴着你不放,阻了你远大前程的骄蛮无知公主?」
  一句似自嘲似讽笑的话,却令关阳和关国公夫人脸色大变。
  难道她、她都知道了?
  关国公夫人身子一晃,双膝发软。
  「小花。」关阳眸中痛色一闪,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只是眼底哀色更深。「你知道我逃亡的这些年来,每天都害怕你忘了我吗?」
  她目光望着他,却又不像是望着他,而是望向了遥远空茫的某处。
  他心痛如绞,喉咙严重梗塞住了。
  「可是我一直想着,小一哥哥一定会记得我,小一哥哥要是知道我还没死,他一定很高兴很高兴,小一哥哥无论如何都会等着小花,护着小花……」她的声音一哽,顿了顿,惨笑道:「你知道我在昨天听到了你和——关老夫人说的那番话后,我等了一整夜,等你来向我坦白,向我解释吗?」
  关阳如遭雷殛,脸庞血色褪得一乾二净。「小、小花……我,不知道……」
  「磬花公主,是臣妇,都是臣妇的错。」关国公夫人急急向前欲解释。
  花春心毫不留情地闪避开了,明显的疏离防备令关国公夫人一呆,面色羞窘地涨红了起来,看在关阳眼中更是痛苦难当,下意识地扶住母亲,哀祈地望向花春心。
  她见状,心下越发冰凉,满满的酸涩悲苦溢喉而出,那被所有人抛弃、背叛的痛更深更重了。
  小花,原来从头到尾,小一哥哥都不是你的。
  原来当年,他其实已经做出选择了。
  「你选择护着你母亲,是大孝,我不怪你,可是你明明知道当年……现在却还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还能当作我没有受到伤害,甚至,要我吞下我的骄傲和身分,一辈子乖乖认分做花春心,做一个没有国仇、没有家恨,甚至没有自己的人……」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她却强憋着不肯让它掉下来,嘴角冷笑更深。
  「关阳,我赵磬花可以永远做这个平凡的花春心,可你凭什么来替我做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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