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语师驭夫经 第一章

  正逢夕阳西沉时分,蟠京的中央市集人声鼎沸,恰是趁收市前讨价还价的好时机。这头几个三姑六婆抢着今儿才从江南运上京的米,那头几位大婶大妈争着随东西水路船商入京的几味少见香粉;走两步遇了黄屠夫手中一把大圆刀正拆卸猪骨肉,免不了要抢几节背骨回家炖白汤;再走两步见了五谷舖子炒着不小心给混在一块儿的黑白芝麻,闻香也忍不住要买上一把回去磨成芝麻米糊。
  转头,市集街头卖走地鸡的老伯挂起买鸡脚送鸡冠的牌子,狠了心要将存货清空,众人见有便宜可捡,便一窝蜂冲上前;再转头,街尾的卖瓜老王直接抽绳将瓜綑了綑,两支当一支卖,众人又哪里能不心动兼行动……整条街市热闹非凡,卖的使劲卖,买的使劲抢,正所谓输人不输阵。
  於是,一般市集越晚越没好菜挑,越接近收市便越门可罗雀的情形在蟠京完全成了另一番风景;好菜好肉自然是一早给富贵人家的厨子、仆役给挑拣完了;寻常人家若要拜神作寿,要买上等的三层肉、鸡腿肉、新鲜海味、漂亮生果,那得请早;若只为平日张罗家中两餐,多数会在下工後、收市前到市集凑凑热闹,顺道与街坊联络联络感情。
  「……」
  热闹人群中,一道格格不入的白净身影静立一旁树下。
  那人颀长身上斜绑着包袱,生得白净无瑕,却是面无表情,可惜了一副好长相。身边嘈杂纷乱,他不为所动,只是凤眸微眯,锁着兵荒马乱中的一抹灰色人影。
  那灰色人影不断在人群中挤进挤出,跳上跳下,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见他在猪肉摊前惊叹猪心如人心,丝毫不顾血水沾上了衣袖,眨眼间又与几名大婶被老板唬得一愣一愣,争买江南霍家的上等晶米;说是晶莹如露滴的米,淘米入炊时已是香味四溢,咬下弹牙得有如米粒在齿间手舞足蹈般令人回味无穷,每年就此时方能买得到--
  「哇哇!是不是真的呀?这米只能买一杓吗?老板,我家有三个哥哥哪,这一杓煮上来他三人不够分的,不能通融通融吗?」
  「咦咦!这可是采州的奇木药?磨粉能去疤长肉的……什麽?!只有两包?老板,我难得进京呀,下次进货是何时?可否帮我多留些?」
  「哇哇!这腌菜真是肃州来的吗?都说肃州人尽是在马上讨生活的,高壮无比、力大无穷,这腌菜吃了是不是会如肃州人般单手能举起一匹马?」
  「咦咦!这瓜生得好奇特呀,跟我家乡的很不同哪……可否先试吃一口再决定要不要买?」
  「哇哇!这麻花卷真是又香又甜外酥内软哪!真是没吃过这麽好吃的麻花卷,这儿的我全买啦……啊呀,明明记得还剩十个铜板的呀。等等!老板,你别卖给别人哪……嘿呦!这儿、这儿!均富在这儿哪!四爷,我身上银两花光了,你快过来帮我付钱哪!」
  本来还买着晶米,转眼间已分神瞧起隔壁几摊了。自称均富的灰衣少年肤色黝黑,咧嘴笑开倒是露出一口白牙,他口里一声声四爷唤得极顺,使唤起那四爷更没一点忸怩。
  均富俐落地一手压着舖头端出的最後一盘麻花卷,边分神拍开几只伸过来欲夺麻花卷的手。
  不远方的树下,白衣人挑了挑眉。被唤作四爷已经有段日子了,他还是有些不惯,暗自叹了口气後慢步而去。
  糕饼舖老板见这翩翩白衣公子掏着银两,身上衣衫虽素白却带着贵气,尤其那佩带上缝了几片白玉,想是富贵人家,就是动作间不难察觉他左手似有不便,单单使右手;若真是身有残疾,倒也有些可怜……看着白衣人递出的银钱,老板笑得和气生财,不着痕迹拨开一旁叫着要单买一个麻花卷的大婶,顺手抽了张纸、拉了条绳将剩下的麻花卷包妥,交到身边的灰衣小兄弟手里。
  「乡下人进城。」抢输的大婶呿了声,离去时故意说着。
  声音不大,但已够旁人听得清楚。着白衣的洪四爷心下认同,将手中几个铜板交到老板手中。才回过身,灰衣少年早拎着麻花卷以及方才在市集与人相争买来的大包小包,欢天喜地、头也不回地在街尾转弯处消失了。
  ……早知道两人离庄不会是个闲差。可才进京城,连包袱都还未解下便直冲市集,凡事大惊小怪又毫不遮掩那财大气粗的模样,不是乡下人进城是什麽?又叹了口气,他跟上。
  离开中央市集时天色已转暗,走过几条街,身後人声喧嚣已听不见。当他们踏上一座木板桥时,天边升起三两星斗。
  来到宽而平坦的桥中央,均富停步稍歇,两手提着重物垂在两侧,仰头望向天边。
  顺着他所看之处望去,星光点点。良久,洪四爷看得觉得自己脖子要扭着了,两人还是仰头向天。
  「少见你笑呢,四爷。」不知何时均富已不看天,只看身边的四爷。
  洪四爷不觉自己露了笑,闻言只是缓缓看向多话的均富。四下偏暗,只能就着些许灯火看清眼前人轮廓;片刻,他看向了均富身後,道:「听闻渭水未入蟠京,只自峒岭切过,那麽此溪是……」
  「你问对人了。」一路上,虽然四爷表现得平淡,但若自己不主动说起所经之处的典故,他便会忍不住问起。离庄前分明四爷还有些不高兴,其实处处显出内心对此行感到雀跃无比呢……均富呵呵呵笑弯了眼,露出几分孩子气。四爷问起这起程前研究过的蟠京事物,特别令他得意。「渭水由西而来,经数州才从清州注入洛棠内海,确是未曾入京。不过因为临近的峒岭满山野樱,每到春天便是一片花海,美不胜收,自古有开辟浅而长之渠道将河水引入京城。」
  看均富有模有样地叉腰当起说书人,洪四爷勾了勾笑,就听他继续说道:
  「从前只在春季开闸,引渭水进峒岭沾乘落樱入京供人观赏,谓之遣水;直到有回连年旱灾,先帝听取河图院的建议,夏秋冬不关闸门,果然隔年久旱逢甘霖;自那时起遣水四季源源不绝,意喻国运昌隆……」
  说着,均富侧了侧头。
  话说回来,这当年由河图院指点过的风水,到了今日似是无用武之地了?如今的大燕内忧外患,人民苦中作乐,何来昌隆之相?这麽想着,再看眼前的遣水,空有诗意,更觉有些讽刺了。
  进京一路行来,洪四爷总听均富说着四处事物的典故。均富爱看书,虽是第一次出门游玩,却总能说得活灵活现,自己听了有趣,当然不会当面浇他冷水,於是适时回应几声,接着道:「数百年的光阴只有春日见得到小桥流水,现在遣水四季开闸……也是那时开始的吧,两代皇帝迷信算命风水,昏庸无道。」
  听着那足以令人人头落地、株连九族的话,均富没冲上前捂住他的嘴,反而噗嗤笑出声,「若不是皇帝昏庸,你我又岂有机会出墓游天下?届时见着河图院之人,合该心存谢意才是呀,四爷。」
  见他双手在胸前交握,面露感激之色,洪四爷哼了声,「下令让你我进京的是大皇子,不是皇帝。再者,当年上奏让遣水四季开闸的河图院官员只怕早已作古,你别谢错人。」
  四爷天生太过认真,跟他说理是自讨苦吃。均富吐吐舌,投降认输。「好好好,明白明白明白,不过说说嘴嘛,别太计较了,四爷。」
  将那话语中的揶揄听得清楚,洪四爷翻翻白眼,「玩够了?」
  「还没。」均富摇摇头,指指他背後。
  洪四爷回身,才发觉遣水两岸的店家陆续点起了灯火。
  转眼间,两岸灯火高挂在店家,也在溪面,相映生辉有如灿烂星河,极是炫目,宛若置身天界银河……
  然後一直一直望得如痴如醉的他们,彷佛此生从没见过如此美景的他们,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
  入夜後,遣水两岸灯火通明。
  位於南岸的兰苕大街上有蟠京出了名的几间酒楼饭馆,从街坊小食、南北点心到一等一的京菜酒楼京聚香皆在此;是以京里百姓以至商旅官员都经常在这街上寻访佳肴美酒,坐看来往人群与遣水风光。
  越了踏樱桥,遣水北岸的玳梁大街顾名思义,几幢大燕盛世兴建的华美楼宇并立,精雕的檐梁与画墙美轮美奂,令人目不暇给。街上大多是为附庸风雅而设立的店舖,赏玉、品茗、论诗词、寻古玩、棋盘干戈、文房四宝、古今书籍样样不缺,吸引往来过客尝鲜,也是天下骚人墨客与王公官员的聚集地;然而若要说到这两年蟠京最兴旺的店舖,莫过於位在这玳梁大街的空谷坊了。
  热闹大街上,一顶轿子停在空谷坊前,随从掀起轿帘,一名男子下轿。
  男子一身绀青绣衫掩不住高而偏瘦的身形;初见相貌清俊,儒雅斯文;细看才知眼神冷若冰霜,肤色苍白而带些病气。见一名生面孔的伙计出坊相迎,他便吩咐随从退了轿。
  伙计走近,问道:「请教公子大名?」
  男子的随从转身正准备押轿回府候着,听到伙计的话,拧眉又转回身道:「我等来了空谷坊那麽多次,还真没遇过一个伙计连我家大人都不识得哪……」
  男子轻拍随从肩头要他停口,将腰牌解下递向前。
  伙计恭敬接过,低头瞧着手中赤金花框的木雕官牌,正面阳刻龟纹框与河图院三字,背面阴刻男子官衔与名讳--
  「啊!小人给阮大人请安。小人今儿才上工,师哥方才招呼贵客入内还未回,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有大量。」一见阮大人官衔,伙计连忙捧着腰牌归还,给眼前的财神爷赔礼。伙计长揖到地,片刻後稍稍抬头,阮大人轻声道了声无妨,言语间似是不如外表的冷漠,他又赶紧说道:「容老板听说近来您天天都来坊里,今儿太阳没下山便来等您了呢,还交代阮大人一到便请移步在庭轩一叙。」
  阮寻里挑挑眉,应着:「容老板客气了。」
  吩咐随从押轿先行回府,伙计领在前,阮寻里跟在後入了空谷坊;才推门,便听坊内有人吆喝道:
  「下好离手--」
  阮寻里循声望了眼,只见有张赌台前庄家摇完骰,道买定离手,正要开盘;他不禁多看了眼深色木桌上漆金的「大」字,思考片刻後点点头。待众人押定宝,庄家掀骰盅,一时候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摇头叹气。
  阮寻里摇头暗叹。
  这张台前多人围观,当中有两人引起他注意。一是在台前力持镇定的白衣人,另一个是在白衣人身边毫不掩饰大声欢呼的灰衣少年……阮寻里几乎天天到空谷坊,多数客人他都见过,然而对这两人没有印象;见他俩衣着不差,却是风尘仆仆,不似在地人。
  再细看那灰衣少年肤色偏深,五官挤出略带邪气的笑容,单手将身前长衫挽起,另一手将赌桌上赢来的银票、代玉往里拨,是一副有点稚气又太过得意的嘴脸。阮寻里不禁又多看了一会。
  「哇哇!哈哈!手到擒来、手到擒来哪!你说是吧,四爷!」
  话一出,同赌台的赌客乾瞪眼,也引起厅中其他人的注目。
  都道输赢乃兵家常事,可真能胜不骄、败不馁又不心存妒意之人又有多少?远远看着那一幕的阮寻里扫向众人表情,最後又望回那得意洋洋的灰衣少年;少年手短,於是几乎将整个身子扑上台去拨几枚摆得远的代玉与银票……那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不知怎地竟令他移不开视线。
  一顿,阮寻里缓缓别开眼,随伙计穿过通往内院的门,上了梯。
  来到二楼门前,两名看门伙计一见常客阮大人,连声招呼入内。
  此处又与方才不同,庄家也不若前厅那般吆喝,若不细看赌具,倒像几人围在桌前研究一件事物。二楼只为位高权重的官商设局开赌,阮寻里见着几个穿着华美贵气之人时停了停步,上前寒暄几句才又随伙计离去。
  在庭轩在内院南厢暗门後的阁楼里,不仅隐密,平时亦不待外客,伙计领阮大人入阁楼後便恭敬退下。
  屋内小厅处处精巧,木椅套金脚,木桌雕云纹,一旁竹拼的矮柜上几套赌坊常见的骰、牌,走近才知是翡翠、乌银所制。阮寻里看着那些豪奢之物,心道又是某人心血来潮命人打造,赌坊里的赌具真是越换越夸张了……偏冷的嘴角不禁扬了扬,他瞄向窗边持玉杯悠闲喝酒的赌坊主人。
  没错,这蟠京最兴旺的空谷坊不卖玉石不卖砚墨,不辩古文不谈诗词,只论赌盘大小。有别於一般赌坊的赌客多是喝得酒气冲天,一个不如意便拍桌叫嚣,输了一轮还不知停手,情愿画押借钱越陷越深;空谷坊不接散客,进得了门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少也得由熟客领入门,上了赌桌比的是度量宽窄、沉不沉得住气。
  「阮大人。」窗边一身花花绿绿绣袍的容老板放下酒杯,对他招了招手,一旁炭炉上的水正好烧开,他将酒收起,替两人换了茶具,顺道也将才叫人做好的象牙盅、骰搬到眼前。
  见状,阮寻里熟练地将一旁的桌巾抽过,在身前长桌铺平;扫见上头金、银、朱线精绣十六格供人下注的图案,当中几个字里带光泽,纹路不似一般绣花,随双眼移动或烛火飘摇特别引人留意。他摇头笑道:「容老板生意做得大,赌具也非比一般,用来心情舒畅愉快。」
  「输得也比较甘愿?」容老板随口接问。手边挑拣三颗象牙骰入盅,摇了摇,还是觉得上回的白玉盅骰声音清脆好听些。
  没理会那嘲弄,阮寻里从腰间掏出几锭银钱,押上了桌巾上金线绣花的「小」字。「听闻你前些日子跑江南去了,什麽时候回京的?」
  「今晨破晓时分。」容老板瞄了眼他押的字,回着。他与眼前人相识多年,两人虽一句阮大人来、一句容老板去,实际上是十年的老交情了;原本不喜外人问起自己行踪,在这老友面前倒不忌讳。「听伙计说阮大人天天到赌坊关照,来得比我这老板还勤,你说,我能不煮壶好茶,当面谢谢你这尊财神爷吗?」说着,一手还押在骰盅上,另一手俐落地捞过炭炉上的铁壶,将热水冲入茶壶中。
  「什麽财神爷……肥羊就肥羊吧。」对於赌坊行话,阮寻里在空谷坊打滚了几年也算有些了解。初时还以为是伙计称呼赌客,後来方知财神爷三字是对下百注输九十九注的赌客才有的称呼……也难怪赌坊上下每每见到他总是笑容满面地鞠躬哈腰了。
  容老板噙笑听着他的自我挖苦。
  老友常来光顾,可没人拿刀在後头逼着;身为老板,他也没有把白花花银子往外推的道理;只是老友来得多了,他心中总是有些过意不去,输得多了更是唤醒他的恻隐之心。容老板单手执起茶壶,为两人斟满茶,顿时茶香四溢,另一手揭开骰盅。
  「……」虽然心知结果,阮寻里两眼还是不禁盯着掀起的盅下是怎样的光景。
  「呵呵。」五五六,十六点大。面对他的冷漠表情,容老板露出狐狸笑,「阮大人,莫要恼我呀,我虽会摇骰听骰,在你面前却是真心想让你而未动手脚的。」
  自己时常流连空谷坊的事朝野皆知,身为肥羊的事也不是秘密;这天生没有赌运的命是天给的,恼旁人何用?阮寻里已不看象牙骰上的点数,执起翠绿的玉杯,闻香後啜了口,顿了顿,「这是……单丛?」
  「凤凰单丛。」容老板笑了开,也不介意老友因为输了赌而转开话题。凤凰单丛极为稀有,老友一喝便知,也不枉他从惠州一路带回。说着,他侧身拉过事先备好的一方木盘,上置圆形纸包,朱色丝线缠了几转才在中央印上蜡封。「你这病夫喝不得酒,我当然得想方设法寻些有趣的玩意儿来讨好你了。」
  阮寻里本是显得病气漠然的双眼一亮。他爱茶,所以不客套推辞,不客气地收了。正将茶包拿起欲细瞧是哪个茶庄出的,注意到容老板身侧另一方盖着纱绢的木盘。
  容老板顺着他视线看去,长手拿了过来,掀开纱绢,露出底下叠了几叠的小巧玉板。「再过些日子便要过年了,这些代玉就当是赌坊给大人的谢礼,多谢大人这一年来的关照。」
  空谷坊的代玉皆是美玉所制,眼前的代玉小山约莫是容老板不在京里这段时候他所输的数目吧。停在代玉上的双眼又恢复平时的冷然,阮寻里不置可否,不如方才收茶收得爽快。「我来此处只为消磨时候,搔搔赌瘾,没有做出什麽需要你道谢之事。」要说他在这方面不近人情也好,但人情债难还,他心里总是算得清楚。
  老友语气平淡,表情与方才输钱时无异,从那冰冻三尺的苍白容颜上并不是太容易看穿内心想法;这模样、这防心,就连在朋友面前也不会露出马脚。撇撇嘴,容老板直接戳破道:「你是来此消磨时候,还是来此避祸?」
  容老板语带嘲讽,阮寻里不以为意,继续喝着手中难得的南方好茶,又从腰间掏出一锭钱押上了朱线绣花的「大」字。他有备而来,不会太早输光走人。「既知我是来避祸,那你该明白我这是散财消灾,又何必做这些?」
  「散财避祸大可去青楼,至少有肉吃有酒喝,不用输光俸银喝西北风,你才是何必做这些让我心生内疚之事。」本来只想闹闹老友,但那拒人於千里的语气让容老板一个皱眉。「外人不知你我交情,只当你好赌而我真当你是肥羊……你可知陈主簿、林大人、广兴王爷他们怎麽说你的?」
  这言下之意,被人冠上风流之名强过好赌?翠玉杯在嘴边停了会。自己的确把月俸分了几份做不同用途,其中一大部分便是拿来空谷坊试手气。阮寻里很认真地回想前阵子听见的风声,是怎麽说的呢……他又喝了口茶帮助回忆,冷道:「替人算命却不知己命?看不清自身弱点硬往死胡同里钻?」
  原来他自己听过还不避谣……容老板嘴角抽了抽,将骰子重新入盅,却将摇骰大任推到了阮大人手中。「那话要是传回你师父耳里,还不治你有辱师门之罪?」
  阮大人出身肃州濮阳门,该门代代皆有人出仕河图院,更出过不少闻名天下的玄学相士;其门风极严,徒子徒孙若有违门规,一律逐出师门,绝不轻饶。老友要排遣,京里寻乐之处那麽多,随便去个墨坊收收砚台、水滴也好,好歹也是风雅之流,何苦专注一处,给自个儿套上一个嗜赌如命的臭名?容老板为他不值。
  「师父他老人家就是知道我道行不若其他师兄弟深,才命我接旨入朝为官的。期待不高,自然也就不会太过失望。」闻言阮寻里冷笑回着,两眼微眯,让人看不清当中情绪。他学起容老板执骰盅,却不若他臂力好,能摇离台面,只是轻摆几回便停手。「再说我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入境自当随俗,不至有辱师门吧?」
  为官甚是费心费脑力,上朝说话需字字斟酌,下了朝还得与人交际、应酬同僚,否则易受排挤,一朝落难更怕求助无门。所谓避祸,换句话说是不标新立异、不自命清高,方为保身之道。
  阮寻里听得出容老板方才话里的关心,为两人满上茶,缓了语气又道:「京里玩乐之处虽多,可总不太适合我。下棋令我眼花;上茶肆品茗我嫌四下嘈杂,不如买茶独饮;玉器宝石虽美,我好观赏却不喜收集;文房四宝也是同理,若见了中意的便买下,那是有十座宅子也不够放。至於上青楼寻欢……你说,我这病夫入青楼,是不是自讨苦吃呢?」话说得多了,喉间有些发痒,顺势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真的体虚,不宜过度放纵。
  所以上赌坊既可散财避祸,随世浮沉,又不至错手买下太多珍宝塞不进他那空荡荡的宅子……他怎麽不乾脆到河边撒钱?听明白老友话中意思,容老板长手将骰盅揭开,一见点数为小,嘴角又抽了抽。这回他没因赢钱而笑,反而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从前为应付朝中同僚分明也上过青楼几回的,这两年推了所有青楼议事之约,不沾酒水、不沾女色……
  这麽说来,两人相识十年了,从未见过阮大人看女子一眼,莫非他有断袖之癖?
  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想法令容老板背脊一凉,觑了眼那病气苍白的清俊侧脸,冷漠中总带了点不为人知的忧愁……甩甩头挥去遐思,老友仍轻咳不断,他不禁拧眉关心道:「说正经的,这咳症自你我认识时便有的,也该有十年了吧?皇上不是下旨命你定时给太医诊脉,平日也有按时喝药的,怎麽就不见起色?」
  「咳症本就难医。」阮寻里淡声应道。
  容老板心生不满,语气微沉地继续道:「这几个月我虽人在外头,对京中消息仍算灵通。先前你被宣入宫,一过宫门便呕血之事别以为瞒得过我--做什麽这样看我?我有说错吗?」
  原来,这才是容老板今晨回京,入夜便在赌坊等自己一叙的原因……阮寻里不说话,看着容老板忧心忡忡的表情,冷漠的眉间拧起。
  「听说宣你入宫是太后的意思?」老友不语,容老板又问道,「皇上去年废了三皇子的太子之衔,至今太子之位悬着,太后为巩固二皇子的势力,暗中拉拢了不少人,据说河图院六门中已有多位博士、正言从前是三皇子的人,现已倒戈到二皇子那儿去了;你迟迟不表态,也难怪太后藉故宣你,无非是想探探你口风、试你忠诚罢了,偏偏你又病倒……」
  天下人皆知,先帝与当今的皇上极为看重玄学,看重到了痴迷的地步,如此风气也逐渐在皇室甚至民间散开。其实端看燕自立国以来,三院中一向没有实权,掌理命相占卜、风水堪舆、天文星相的河图院忽然变得举足轻重,便显出了天子的过度迷信。
  以往河图院六门说穿了便是日日盯着漏刻算时,在新宫院落成或翻修时指点摆设,在皇子公主出生时为其排盘命名,又或皇族嫁娶时算算八字合婚。
  然自先帝以来,河图院官员被宣的次数远远超过其他官员,甚至多次插手国政、邦交事宜;皇上、太后以至嫔妃每日早、晚测字,遇事无法决定便问卦占卜,六宫每季根据风水变换摆设、用色,就连每年的官员评跋都多了几行流年与相冲相刻的批注,给皇上做为是否将其升迁的依据……
  细想下来,不难理解为何太后三番两次试探於阮大人。
  阮大人官拜河图院思余门的右正言,主批命排盘,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出身名门,与朝中许多元老有着或深或浅的渊源,动笔批注字字更是可轻可重,影响力不可小觑,这是为何太后欲拉拢他的原因吧;若是拉拢不成,难保不会成了敌人……忽地,容老板脸色微变,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给哪个太医瞧的,可靠吗?」他未曾关心到这层细节,但久咳呕血怎麽说都是令人担心的。
  「你怕太后和二皇子加害於我?」阮寻里不会讶异一个赌坊老板对於宫中之事了如指掌,青楼、赌坊一向是消息最流通之处,倒是自己从没注意到过,原来容老板如此挂心自己的事,简直比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弟们还上心。思及此,他掀了掀唇,然话到嘴边停了停,片刻後转道:「放心吧,为我诊脉的是白太医,从前受过我的恩,可以信得过。」
  「也是。你从以前便很贪生怕死,自然不会让不信任之人为你治病。」容老板稍稍安下心,随即又揶揄道:「你倒是很懂得怎麽利用恩情控制人。」
  阮寻里冷冷一笑,随口问道:「那麽,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利用你,你当如何?」
  没料到他会这麽问,还以为那人情得就这麽欠到下辈子去了。容老板哼哼笑道:「就怕阮大人不开口。」
  「是吗。」
  那语气依然不轻不重,淡漠似初秋的风,扫过便散了,不似真会有求於人……又过一会,容老板将两人杯中已冷的茶倒空,换上茶叶,重泡新茶时说道:「所以,你是不是更应该收下这些代玉?」
  阮寻里拧眉看着他。
  「不解?」容老板摇摇头,「戏不都这样演的?立誓须有信物为凭,到了真需要帮忙时,无论是什麽忙,对方都赖不掉。」
  ……什麽歪理。真要赖,有信物又如何?然而好友满腔热情,阮寻里也不想拂了他好意,就近拿起一板代玉,握在手里掂掂重量,收进襟中,「太沉了,就以一板代玉为信吧。」
  「随你吧。不过记得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容老板玩笑提醒了句。
  冲了新茶,用过茶点,两人又多拿了几颗骰子入盅,边摇骰边说起容老板的江南之行。
  阮寻里在入朝为官之前没有离开过师门,搬到蟠京之後便没离开过京中,面上淡然,可心中自是觉得老友旅途中事事有趣。再次注意到时刻,已快子时。
  阮大人每夜子时三刻前需服药,於是容老板唤了伙计备轿,通报後方知原来他的随从看准了时辰,已在赌坊外等候。
  容老板坚持送老友出赌坊,当两人下了楼出了内院来到前厅时,厅里竟是一片吵杂混乱,那是谨慎选客的空谷坊少见的场面。
  「怎麽回事?」容老板问着满头大汗的前厅管事。
  「容老板、阮大人。」管事边向两人见礼边抹了把汗,伸手指了指被围在人群中央那一白一灰两道身影,无奈回道:「那两位爷是第一回来赌坊的客人,本来咱们一向少接初来乍到又没熟客介绍的旅人,可我见他等衣着不俗,一问之下又是奉皇族命令入京的,就通融他们进来,怎知……」
  「他二人输钱闹事?」见钱眼开、趋炎附势一向是空谷坊的择客原则,管事语气心虚应是另有原因。阮寻里看着管事指着的两个人影,那灰衣少年正两手叉腰理直气壮地与人理论。眼微眯,他认出那是方才扫钱扫得很乐的少年。
  莫说有人在老友地盘闹事而他冷眼看待,也说不上为何,但那灰衣少年的举动总令他有些新奇,令他想多看一眼。阮寻里低了低头,本是冷漠轻抿的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扬。
  容老板觑了眼老友的表情,挑挑眉。
  「回阮大人的话,是正正相反哪。」管事咳了咳,瞄着容老板的脸色,搔搔头道:「这两位爷打坐下就没输过,赌什麽赢什麽,又有些乡巴佬的财大气粗,惹得其他客人看不过眼,质疑他俩出千。怎知那位小爷听了忽然大发脾气,就闹成眼下这模样了。」
  看来他得再教教管事怎麽看人。容老板挥退了管事,抱歉道:「阮大人,我先送你出去吧,莫要耽搁了你喝药时刻。」
  「不必了,」厅中越来越多客人起哄,阮寻里朝容老板点点头,要他放心,「轿子就在外头等着,我自个儿出去就行了,你与管事去忙吧。」
  「那好吧。」容老板不意看见在旁煽风点火的客人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广兴王爷与陈主簿,心知再闹下去只怕难以收场。「明日我得到洛棠一趟,後天若你来坊里,再上来在庭轩。」
  「好。」容老板离去,阮寻里不禁又看了眼被包围住的白衣人与灰衣少年,片刻,才从赌坊的大石门离去。
  前脚跨出赌坊,在不远处等着的随从朝他挥了挥手;阮寻里才迈步,就见随从忽地变脸,表情狰狞至极,杀猪似地吼道:
  「大人--」
  阮寻里愣住,身後又传来容老板的杀猪吼声:
  「阮大人--」
  阮寻里倏地回过身,怎知迎面而来的竟是一团黑影,随即有重物压来,他闪避不及,与之双双摔落在地。
  这一撞撞得本就体弱的他眼冒金星,当他使力撑起差点被撞散的身子,感觉四周有人围了过来;他伸手想抚抚胸口被撞的痛处,才察觉怀中抱着一人。
  阮寻里木然,认出怀中人正是那灰衣少年。
  近看少年肤色黝黑,五官是他所见过最精致细腻……那双秀眉眉尾微翘,显出一股淘气,轻阖的眼皮上那浓密睫羽正随少年抬眼而掀动,直至两人对上视线,方露出一双黑晶般的灵眸。
  那双瞠大的灵黠眸中映着自己,一个木然呆滞的自己。
  两人相视无语,四下却是嘈杂……阮寻里被那双瞳眸吸住,陷在一片无边黑海,围观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道道影子,耳边听见的声音化为重叠的回音,扩散、回荡,回荡、扩散……他听不真切。
  一会儿,灰衣少年从他怀里起身,顺势将他拉起。
  少年望着他眨了眨眼,又侧了侧头,搔搔头,绽出了一朵抱歉的笑花。
  那刻,阮寻里终於惊醒了。
  瞪着身前的少年,他立定不动……或者该说,他无法动弹。
  另一头,冲出赌坊的容老板边吆喝边拨开人群。方才情势无法控制,有人抬起灰衣少年往门外扔去,好死不死砸向了阮大人身上……老友身子不堪一击,前些日子还被风吹到吐血,他心中自然焦急万分。
  好不容易挤到了阮大人身边,容老板却见老友动也不动,死盯着灰衣少年不放。正当他要开口问老友是不是撞到哪儿、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就见那总是冷冷淡淡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防备。
  面对少年笑容里的歉意与无辜,一向冷漠却从未迁怒於他人的阮寻里露出了少见的嫌恶、非常嫌恶、万分嫌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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