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方坐下,没有忸怩害羞,坦然的目光与他对视。
「你并不想嫁给我,对吧?」他用的是疑问句。
她略一思索,考虑着在不说实话的情况下,哪种话更能说服他。
「哪能呢?黎四公子与三皇子并称京城双骏,哪个名门闺秀不想着攀上这门亲事,何况以童府家世而言,是高攀了,若非如此,喜房怎会出现下午那幕?」她的口气有些酸溜溜的,嘴角微掀,一股子骄傲挂在嘴边。
他看见了,眉微弯、唇微展,她是个很难交心的女子呐。
「我没料到会出现那些事,母亲知悉后心里也不舒服,以后那几位小姐应该不会上门碍你的眼了。」
「她们不上门,可京城就这么点大小,终究会碰上,名门贵户不都喜欢办赏花会、春游会……藉各种名目把人给凑在一起。」毕竟见过世面,童心顾虑得多。
「是,那些宴会通常有两个目的,其一,让未婚男女碰在一起,评点对方,促成日后的婚事;其二,男人不方便出面的事,必须透过后院女子来联络各家感情。但不管是前者或后者,黎府都不需要你去做这种事。」
早些年,祖父刚刚重返朝廷,黎府必须在京城立足生根,那时候确实需要祖母和母亲去做这种事,他有印象,当年祖母因而倦怠困顿、身子虚弱,可为着丈夫、子孙,还是得打起精神,往各家各院去应酬拉拢,好让他们几个爷孙在朝堂上行事顺利。
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情况已然不同,黎府脚步站稳,而祖父是皇帝身边近臣,他们要顾忌的是龙心、是不乐见臣子拉拢结党的皇帝。
所以……童心摇头,是自己猜错了吗?回望他,她在心中忖度,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实。
「若黎府真的需要做这种事,我想,祖父应该能够找到更合适的孙媳妇。」比如一品大员家的千金或郡主。
这句话有强烈的说服力,虽然有眨低童心的意味,但无法否认,于是童心信了他。
做错事、想歪了人心,她认错!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是她邪恶的认定他挑事让自己难收场,是她的错。
童心并不晓得自己在认错时表情没有平日的精明能干,而是带着微微的歉意和娇憨,她会略微歪着头、蹙紧眉头、轻咬下唇,像做错事的小女娃儿,有点傻气、有很多点可爱。
看着她,黎育岷移不开视线。
第一眼相见,是在红盖头掀起的那一刻,他发现她有一双灿亮灵活、闪动人心的漂亮眼睛,她脸上涂着浓妆教人分辨不清五官模样,但她的自信与大方教人激赏。
而眼前这张干净的、略带英气的脸蛋,带上憨甜的表情,有点不协调,但他喜欢。
一个莫测高深的岳父让他有旗鼓相当的剌激感,而这个与外传并不相符的妻子让他感兴趣,短短几天,他对这门亲事有了新看法。
「为什么黎府不需要做这种事?因为要鹤立鸡群、显示清高?但就是清流名臣也会互相攀交。」童心认真问出她的疑问。
「上头那位不爱臣官结党,所以除非必要应酬,你不必出面。」
「这就是黎童联姻的原因?」童心直接追问。
他不回答,唯淡漠一笑。
童心恍然大悟,原来是帝心圣意,难怪黎老太爷特地寻了童府为亲。
可是千百年来,哪有朝臣不结党营私的?即使皇帝老子摆明不爱,可他高坐朝堂之上、尊养在宫廷内,怎能掌控所有朝臣的私生活?
说难听点,多少清流大官,口口声声两袖清风,但私底下收过她送的「大礼」的为数还不少,她不相信,黎老太爷为官多年会单纯到连阳奉阴违这种事儿都不懂。
见着她时而紧蹙、时而挑起的双眉,黎育岷嘴边笑意更深了。
果然如岳父所言,她生就一颗七巧玲珑心,什么事儿都要来回思虑千百遍,才敢下定义。
就这么难?对别的女子而言,成亲就是找到一个能够倚靠终生的男人,从此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何必理会对方议亲的原由,毕竟那理由再荒谬,人都已经嫁进门,刨根究底有意思吗?
「思虑不必那么重,让我们之间成立关系的是婚姻,不是生意。」黎育岷在嘲笑她,忖度着下一刻她会不会拿出帐本算盘敲敲拨拨,计算这场婚事的损益?
「谁说婚姻不是生意?」童心想也不想便反口辩驳。
话一出口,她惊觉不对劲,在心中痛骂自己,真是的,早早计划好的,先装几天淑媛、悉心观察黎府上下,择出一个最安全的生存角色,现在却……三两下露出马脚。
唉,是在他面前说谎不容易,还是她对他太轻易放下戒心?
「婚姻是生意?怎么说?」又是一句新鲜话,黎育岷又感到兴趣了。
真话泄露,谎话怎么也补不上,这时候再顽强抵抗没意思,考虑片刻,童心选择说真话。
「何谓生意?生意就是交换所得、各取所需,婚姻亦然,男人需要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要女人为他掌理后院、联络交际,而女人需要男人供养一生、荣耀母族,因此低娶高嫁为正理,因此女子若无出得为男人纳妾。」
「你把夫妻之情看得很轻?」果然是个冷血的。黎育岷闻言失笑。
「怎么会?碰上老客户,买卖间我也会打个折扣,何况丈夫是一辈子的顾客,自然要对夫君多方体贴、设想周到。」
「若如你所讲的那样,为什么会有夫妻闹得天翻地覆?为什么会祸起萧墙?反正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天底下又不只有一棵大树,何必非要在这上头吊死,也许多走几步,能发现更高、更绿、更能替自己遮荫的大树。」
所以她气恨柳姨娘愚蠢,又不是没有其他的树可以选择,干么非要靠上她家这一棵,靠也就靠了,反正她家大树很会结果,分她一二无所谓。
可柳姨娘心大,爱上她家果子、又舍不得旁边的柳树条,最后搞得吃不到果子还教柳树扎伤手。
想到柳姨娘,就想起弟弟……童允不是她的亲弟弟,娘哭红眼睛说:枉我疼他一场,谁知他竟不是你爹爹的亲生儿子。
出嫁在即,又不能悔婚,当下童心只能劝道:只要娘心疼弟弟、悉心教导,别让他像亲生爹娘那样长出一副坏心肠,他长大后,自然会懂得孝顺娘亲、敬爱爹爹,将童家门户撑起来,是不是亲骨血又怎样?我还听过亲生儿子砍杀亲生父亲的惨事呢。
这人世间呐,什么事都说不定,只能求本心,赚钱也一样,用歪手段挣来的留不久,她跟着爹爹学几年生意,便看透世间许多无奈事。
「换言之,哪天你发现我不可靠,就会大步跨出去,寻找另一方绿荫?」黎育岷扬眉问。
他那个表情叫做不生气,还是叫做城府深、心计重?她分辨不清,比起许多商人,他更让她捉摸不透。
如果确定他不生气,她会回答:是啊,夫君难道没听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分飞?如果确定他生气,她会顺他两下毛说:夫君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很看好夫君这棵遮荫大树的。
但黎育岷……她是真的看不清。于是童心不答反问:「夫君能够允许自己无法被依靠吗?」
眼睛一勾,黎育岷把她心思抓透澈,她这是没把握,才将问题丢给他。
若夫妻关系是场角力赛,童心注定要失败,因为她看眼色、揣测人心,是为着做生意,而他看眼色、端测人心,是为着生存,这两之间有相当大的差异,生意成不成无所谓,但想生存得必胜。
所以两人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最重要的是,黎育岷有个心机高深的岳父伸手援助,而童心必须孤军奋战,赢面等于零。
「不允许。」他回答她后再补上一句,「既然你已经嫁给我,便安心倚仗吧,我会替你撑好一片天空。」
童心点点头,又问:「夫君要替我撑天,那我得回馈给夫君什么?」
他略略思索道:「别欺骗我,有话直说,甭算计、甭耍心机,我们是夫妻,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男女。」
他的话听似简单,可于她还真是千难万难。对外人,她说谎不必打草稿,欺骗不觉罪恶,算计是家常便饭,心机是绝对需要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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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女愁嫁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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