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童老爷把女儿送回老家乐梁,不让她插手家中生意,还聘来教习嬷嬷跟着,让她好好学规矩。
果然,大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不少谣言消停,前些日子,京里来信要她回去,说是已经替她定下亲事,让她回京备嫁。
对于这事,童心盘算错误,她以为爹爹终究心疼自己,不教她盲婚哑嫁,应会像过去那样,挑选几个好男儿,让她瞧瞧才做决定,却没想到她的婚事就这样尘埃落定,她竟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她想,也许自己过去的恶名让众家男子却步,以至于爹爹能够为她挑选的对象不多。她有点后悔了,那时不该骄傲地放任谣言散播,她太过自信,以为算无遗漏,殊不知天意是最难算计的。不招人嫉是庸才,可不避人嫉是蠢材呐。
最后一个箱笼搬上车时,童心对车夫道:「先绕到桐花巷吧。」
车夫应声,鞭子一抽,往桐花巷行去。
那个地方他熟,小姐回乐梁城半年里,去过七、八趟,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就是间破旧屋子,十几年没人住了,不过每个月小姐都让人去打扫,里头也不怎么脏乱。
所谓桐花巷,指的便是家家户户屋里门前都栽上几棵油桐树,那宅子自然也不例外,院子里就种着一棵油桐树,长得挺好,每年四月驱车往这里走一趟,白色的花儿落满地,景致挺赏心悦目。
马车里头,紫衣、紫裳一左一右挨着童心坐着,她们是童心的贴身丫头,紫裳擅长梳头描妆,紫衣善厨事。
童心有八个丫头,四个对外、四个管内宅,对外的秋桦、秋桐、秋杉、秋棠随着她四处做生意,会管帐、会经营、会周旋,有她们在身边,她事半功倍。对内的除紫衣、紫裳外,还有个擅长女红的紫袖,和懂得医术、总管内院的紫襄。
童家产业众多,她无法事必躬亲,信任下人、给予职权是她用人的规则,这些年她能处处顺利,这八个丫头功不可没。
先前,爹爹只让她带紫衣、紫裳回乐梁,理由是担心她有充足人手,又在乐梁摆弄出生意来,这对她的名声有损无益。
看向紫衣、紫裳,童心莞尔一笑。
就这样了吗?舍弃一片大森林,从此关在狭窄的后院里,困于那片不能不低头的屋檐下,像只黄莺似的被豢养起来,以斗婆婆、斗小妾、生儿子为生命重心,直到老死?
真是不甘心呐。
只是……天底下女人谁不是这样过一生?她不过是运气好,能够见识花花世界,比起别人,她已是幸运了。
「小姐为什么那么喜欢那间破烂屋子?」
它破烂吗?并不,那屋子在她的记忆中鲜明而美丽……
「你们记不记得,五岁的时候我逃过家?」
紫衣比童心大,进童家又早,那件事她有印象,那回童家上上下下闹过好大一场,几乎要把乐梁城给翻了过来,紫衣想说话,可车夫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小姐,已经到了。」车夫在一阵吁声后,停下车子。
童心下车,走到那扇木门前,掌心轻轻熨贴着那扇门,感受着门上传来的丝丝凉意。
那年,她就是这样用掌心贴着门,肚子咕噜咕噜饿得厉害,还两腿发软——
「你是谁?」门打开,一个大哥哥走出来,他在笑,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看得人舒心极了。
童心很饿,本来要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馒头?
可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眼睛那样圆、那样亮,嘴巴那么鲜红,像园子里头成熟的樱桃似的,她仰头看他,看到发傻。大家都说阿路长得好看,可同大哥哥一比,阿路只能给大哥哥提鞋了。
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大哥哥觉得这丫头有趣,更加弯了两道眉,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童心回神,呐呐说道:「大哥哥,我饿了。」
这话很奇怪,哪有人平白无故跑到人家家门前喊饿的?
照理说,他应该问:「你家在哪里?为什么跑到这里?你爹娘呢?」
可是大哥哥二话不说,牵着她,把她带进屋里。跨进门,她看见一名女子坐在油桐树下,轻轻弹着古筝,白色的桐花落在她青色的衣服上,美得像一幅画。
童心不懂得琴艺,却也知道那琴声好听得紧,何况她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她想,她是仙女吧。
童心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不知道大哥哥何时松开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递到自己跟前。
那碗面,是她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面。
她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三天,三天的记忆并不算多,但每一桩、每一件,她都记忆清晰,玉哥哥给她雕陀螺、教她爬树,还握住她的手教她练字。婶婶也疼她,给她弹曲子、教她唱歌,虽然她的歌声惨不忍睹,却还是将她搂在怀里说:童童唱歌儿真好听。
她记得婶婶身上的香气,记得玉哥哥身上的皂角香,记得他握住自己手掌心时,那个温暖的味道。
三天后,玉哥哥牵着她上街,他进铺子给婶婶抓药,她不爱药味儿,在铺子外头闲晃。
没想到自己会被家丁找着,也不知道那个家丁在乐什么,不理她乱吼乱叫、不管她拳打脚踢,硬是抓着她飞奔,直接把她抱回家,害得她连再见都来不及对玉哥哥和婶婶说一声。
她回家后被爹狠狠训斥一顿,娘不忍心,却不能为她说项,她从未见过爹爹这样生气,吓得她发傻,一语不发。
然后她被关进祠堂,虽然有吃有睡,可每天要练上三十张大字。
十天后,爹爹终于放她出祠堂。童心再三央求,想去找玉哥哥,但爹爹铁了心不允许,他怀疑对方是拐子,否则捡到小丫头怎么不报官,直到爹爹出远门做生意,娘才瞒着爹爹,令人送她去找玉哥哥。
可她忘记路了,她坐着马车没日没夜地找个不停,固执得连娘都火了,找不到玉哥哥的家,她就拚命哭闹,捶打自己的脑袋,怨自己笨,为何记不住。
奶娘哄她:也许那位婶婶和玉哥哥是仙人下凡,特地来助小姐一臂之力,现在小姐安全回家,人家自然要返回天庭。
哪有这种事?童心不相信,硬是发脾气,执拗着非找到人不可。
但她一不记得路、二不记得住址,就只有玉哥哥三个字,要让人往哪里打听才好?
幸好,她还记得那棵「开满很多白花的树」,聪明的阿路联想到油桐树、联想到桐花巷。
再次看到那间熟悉的屋子,童心忍不住快乐尖叫,她跳下车、冲进屋子,可是……人去楼空。
婶婶和玉哥哥都不在了,她只在墙角处找到玉哥哥用竹子拼接出来的小木马。
只是五岁的孩子、五岁的记忆,任谁都会认定,那些事情会随着她长大而逐渐淡去。也许吧,她的确不太记得婶婶和玉哥哥的模样,但她记得在这里的每一刻及发生过的事。
看着小姐,紫裳、紫衣微叹,每一回小姐都要做同样的动作,仿佛这样子用掌心贴着门扇,下一刻就会有人为她开门,给她一个大笑脸。
可是,从来没有人为她开过门。
双手推开大门、走进屋,油桐树又长高了,童心仰头望着,风一吹,白色的小花纷纷落在她的衣衫上。
她买下这个宅子,在她五岁那一年,那是她人生第一笔交易,用自己一颗昂贵的南海珠子换来的。屋主告诉她:婶婶死了、玉哥哥被人带走,至于带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五岁的她,问不出太多情报,她只知道,那三天将成重要的记忆。
童心进屋,像过去那样,走一圈、走一圈,再走一圈,屋里屋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绕过三遍,然后走回到油桐树下,她闭上眼睛深吸气,默默地把那三天发生过的事、讲过的话,在脑海中复习一次,确定它们依然鲜明后,离开。
像是进行一场仪式似的。
把门锁好,将串在链子上的钥匙挂回颈间、收纳入怀,轻拍两下胸口,这是她随身必带之物,像是……护身符,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坚持,也许是期待未灭,她始终期待玉哥哥再次回到她面前,对她微微一笑,把那双比湖水更清澈的眼睛笑成两道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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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女愁嫁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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