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湘轻靠着咖啡店内的玻璃窗,一头深褐色微鬈长发披散在肩上,美眸泛着明显的血丝,眼眶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她用那双又红又乾又涩的眼睛痴傻地瞪着外头,放空的视线根本没有焦距。
今天是星期六,街上的人很多,即便中午十二点多的太阳超毒辣,但路上的人还是一群接着一群,这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一边走,一边嬉笑,跟她异常低落的情绪形成强烈的对比。
唉,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不告而别的灵感仍然没有奇蹟似的归来,她的破烂笔电依旧长期处在萤幕保护程式的休息状态……
一阵清脆悦耳的金属碰撞声扬起,向内推移的玻璃门越开越大,暑气藉机窜进冷气开放的室内,接着门缓缓关起,恼人的酷热再次被隔绝在外。
「何晓湘!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是开店做生意的?我的欢迎光临咧?」甫进门的短发女孩冷冷地质问着。
「你,不是客人。」何晓湘慢条斯理地回道,表情动作仍旧不变。
汪子瑜放妥手上那四、五袋沉重的杂货,接着快步站到她面前,啪的一声用力阖上那台休眠中的笔记型电脑。
「你不怕你这副死样子会吓跑我的客人?你忘了我花多少时薪请你吗?」
好友几近粗鲁的动作令何晓湘不赞同地微眯起眼,但下一秒,她却只是耸耸肩,似乎也没那麽介意这有些无礼的行径。
「你用的是保护客人隐私的单向玻璃,外面看不进来。」不然她敢这麽不计形象的发呆吗?她只是暂时失去目标而已,不是连面子都不想要了,「而且距离你的营业时间还有三个小时,目前休息中。」
汪子瑜用力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好友兼室友,「你到底把你那个『玮哥』搞定了没?」
何晓湘用着猩红的美目,神情万分无奈地回视好友一眼。这问的不是废话吗?如果搞定了,她还需要在这里痛苦、失眠兼发呆吗?
「搞不定。」都快神经衰弱了都还搞不定,她的心理压力异常的大,存款数字直速下降的现实压力更大。
「你知道我不可能养你。」汪子瑜的笑容带着揶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早教你转行了,一个恋爱经历不足的二十六岁女人,写什麽言情小说!」
「我只是陷入低潮而已,不要随便污辱我的职业!」何晓湘恶狠狠地回瞪着汪子瑜,但她心里很清楚,这绝对不只是写作低潮而已。
「你到底想骗谁?你已经半年没过稿了,你目前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在这间咖啡店当全职的服务生。」
何晓湘不语,只是表情狼狈地再度将视线转向窗外。
好吧,她其实猜得到自己的问题在哪,出版社总编甚至在她大学一年级初次过稿时,就开口提醒过她了──
「你的文笔非常好,但男女感情间的细腻度好像缺了一点什麽,你确实用文笔把它掩饰过去了,但你能掩饰多久?十本?二十本?」
不,她足足撑了四十二本,其间出版社总编还换了两位!
写言情小说的资历已经超过八年了,她颇具名气,固定读者群不少,还逐年增加中,但两年前,她的稿开始被退,最近出版的十本作品都是退了再改,才勉为其难的过了稿,最麻烦的是现任编辑吴姊也对她讲了类似的话:「言情小说不能用天马行空的好文笔来修饰爱情,你得好好检讨一下了。」
是的,汪子瑜说的并没有错,她的恋爱经验不足,已经芳龄二十六岁,却只谈过四场恋爱,而且还是平淡、无趣,完全不令她感到昏头的那种。
亏她国中时是校花,高中时是班花,大学时是系花,一路上顶着花字辈往上爬,也没对她的恋爱运带来什麽实质帮助。
「言情小说之所以吸引女生,是因为里头的男主角永远不会从书里跳出来,你这个脑袋里随时上演偶像剧的小说作者,不会也被自己的胡说八道给唬弄了吧?」
何晓湘盯着汪子瑜那抹开始忙碌起来的瘦小身影,只觉无言以对。这个女人讲话永远一针见血!
「再提醒我一次,我怎麽有办法忍受你的恶毒?」沉默半晌後,何晓湘忍不住开口。
吧台边露出一张小小的巴掌脸,「你够骄傲,我的话伤不了你。」
果然恶毒啊。何晓湘这下真的被逗笑了,虽说那抹甜美的笑容遮掩不了她的满脸倦容,但已经让她看起来精神许多,「需要帮忙吗?」
「去休息室补个眠,把你那张漂亮脸蛋顾好就是在帮我了。」
默默收下好友的关心,何晓湘礼尚往来的回敬一笔,「我有请那两朵小花提早一个小时到。」
每逢假日,店里的生意就超好,另外两位全职工读生得提早过来帮忙准备才行。
「所以你还没被你那个『玮哥』搞疯嘛。」汪子瑜难得露出不含讥讽的笑。
拿起笔电,何晓湘有气无力地对汪子瑜挥挥手,「别客气。」
这个女人明明是想道谢,却仍旧选择挖苦她,真是有够别扭的!
何晓湘很想睡,真的很想睡,但视线一碰到笔电萤幕上的页数时,那万分沉重的眼皮就忍不住死撑着,「四十页……还在四十页……『玮哥』啊……都快两个月了……你能不能行行好……」
每当遇到写作瓶颈,她就会像这样对着笔下的男主角温情喊话,不过这次似乎没有用,「玮哥」就如同她设定的男主角个性一样,淡然、固执,又难以沟通,完全不近人情地任由她苦苦哀求了五十几天。
芭乐咧,到底是哪个头脑有问题的女人会看上这种怪胎?难怪她频频卡关,怎麽写就怎麽碰壁!
眼睛因为刺痛而微眯眨起,她觉得眼睛实在痛毙了,而且她也分不清眼眶内的水气是因为眼睛不适?还是因为她真的想哭?
她趴卧在桌面上,但疼到发涩的双眼仍旧无法自制地盯着笔电萤幕。
写不出来,真的写不出来,她的脑袋呈现绵延不绝又令人心惊胆战的空白。焦距有些涣散,她隐约瞄到一道深褐色,那个颜色跟自己的发色很像,她不知道是看见自己的头发?还是看见玻璃镜面反射的自己?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多年前的自己……
☆☆☆ ☆☆☆ ☆☆☆
及肩的深褐色发丝轻轻扬起,一双又大又媚的明眸闪着点点水光,亮得令人移不开眼,女孩的步伐有些快,事实上,是太快了。
轻盈娇小的身子以介於快走跟跑步间的速度移动着,她目光灼灼,还带着明显的怒气跟不耐,而让她几近抓狂的目标正呆愣僵直着,站在离她二十公尺之遥的男厕外。
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女孩浑身微颤着,不只是因为怒气,还有她极力想掩饰的羞愧。
她……怎麽好像在生气?原本红着脸傻笑的男孩终於察觉到异状。
用力将手汗抹在裤子上,他紧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心跳跟呼吸不由得加快起来。别说是看到她,他光是想着她,就有种美梦成真的虚幻感。
他确实不懂这个学校有名的甜姐儿是看上自己哪一点?是他全校第一名的殊荣?还是独特的书卷气?对於她的青睐,他不仅满心感谢,甚至一股虚荣心还油然而生,毕竟现在不以貌取人的漂亮女生真的不多了。
为了报答她的厚爱,他这阵子老是藉机跟在她的屁股後面跑,就是不希望她会因为看不到他而太过想念他,但现在看到她带着怒容向他走来的凶悍样,他反倒觉得心动的感觉越来越少,害怕的感觉却越来越多。
「给我站住!」
直到一声娇斥传来,他才知道自己正不自觉地往後退。
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勇敢看向那个已经在他眼前站定的女孩。
「湘……湘湘同学……」
一听到他的称谓,她的头更痛了,「我叫何晓湘,请叫我何同学,我跟你根本不熟!」
不熟?!他紧握着手中的纸条,满脸疑惑地盯着何晓湘那张微红的俏颜。
她不是在暗恋他吗?就算是害羞好了,她也不该这麽说啊!还是她在气他身为男生,却不敢勇於告白呢?毕竟她可是学校的校花耶。
他再深吸一口气,扬起自以为很帅的笑容,「我……我……」
「你给我闭嘴。」她伸出食指指向他,「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给我挖乾耳屎听清楚!」
他闻言一惊,只能傻呼呼地点着头。看着他的拙样,她又是一阵无力。
她知道自己不该冲动找上他,因为这件事,他也算是受害者,但她实在受不了那些谣言了,她不只担心正牌男主角总会有耳闻的一天,更是受不了自己的名字竟然会跟眼前这个四眼田鸡摆在一起!
「徐暐同学,关於最近校内的某个流言,我想我需要跟你慎重澄清一下。」她捺着性子,压下满腹不爽,强迫自己露出微笑。
她向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她真的不想把这件事搞大,所以她必须平心静气的把这件蠢事好好做个了结。
「你……你想澄清什麽?」他紧张地看着她,额际开始渗出涔涔汗水。
何晓湘在心里哀叹一声。她脾气不好固然是事实,但心肠很软也是事实,要不是无心伤害这个成绩优异的无辜同学,她多的是机会直接把话讲白了,何必偷偷递纸条要他在最後一堂课之後留下来等她。
绽出一抹甜到魅惑人心的美丽笑容,她试图在解释的同时给予眼前的男孩一些安慰,「我没有暗恋你,这一切都是误会。」
徐暐痴迷地眨眨眼,被她的笑容勾了魂,根本不晓得她讲了什麽。
「徐暐同学?」一只柔嫩的小手对着徐暐呆滞的脸挥动着。
「呃……」他回过神了,几乎是情不自禁的盯着她,「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麽?」
何晓湘叹了一口气,接着在他愕然注视下紧扯住他的衣领。她不想这麽做的,但她必须让他把话给听进去。
「我说,我没有暗恋你,这一切都是误会。」字字清晰明了,语末,她还追加一个歉然的表情。
徐暐的表情瞬间僵化,眼里立即浮现受伤的痛楚。
很好,看来他是听见了。何晓湘松开手,退开两步。
「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被整了,但那真的只是误会。」
她刻意略过男主角的姓名跟身分,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整件事的始末。
她,何晓湘,国中二年级,是这所国中的校花,大家都习惯叫她的小名:湘湘。
喜欢她的男生很多,不过谁都没料到平时超好相处的她,会在面对异性示好时,摆出一副要理不理的骄傲样,虽然那些男生总是抱怨她的难以讨好,但三不五时仍会有打死不退的仰慕者埋伏在旁,等着伺机献上殷勤。
然後终於有某个仰慕者摸到大奖了,不过不是掳获校花的芳心,而是偷听到震碎痴情少男心的大八卦──湘湘有喜欢的人了!
这不奇怪,但问题在於对象,她喜欢的对象竟然是那个每逢考试必拿第一的超级书呆子:徐暐。
她喜欢书呆子也不算奇怪,问题是徐暐这个书呆子又黑又瘦又矮,还能轻易跟背景融为一体,简言之就是超没存在感。明明功课好得不得了,那张脸却总是低头瞪着地上,别说其他同学,可能连老师都搞不清楚成天挂在嘴边夸奖的资优生到底长得什麽鬼样。
虽说这个校花爱上书呆子的谣言,间接替何晓湘赶走了部分追求者,但带来的困扰更甚,例如会有她不认识的同学问她是不是日子过得太无聊,所以想找好学生排遣寂寞,或是男同学讽刺她需不需要到眼科挂号检查一下眼睛,更扯的是,还有某位八卦的女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奖她不以貌取人!
这一切真的是误会,她确实有喜欢的人,不过他不叫徐暐,是「许纬」!
她对造谣者半途而废的不负责行为感到极度厌烦,既然有本事偷听,干嘛不把话给听完、听清楚?
许纬的外型虽然抢眼,但行事低调,而且也不是什麽学校的风云人物,最起码对他们这些升学班的学生来说并不是。他是学校棒球队的男生,虽然列在先发九人名单内,但严格说来球技也不太突出,成绩理所当然是烂到不行,连在体育班那种放牛班内都常常是前三名──倒数的。
至於何晓湘为什麽喜欢他?当然是因为她以貌取人!
她喜欢又高又壮又阳刚的男生,而且偏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运动员,至於像徐暐这类的书呆子,她甚至没把他当异性。
她欣赏棒球队的许纬是事实,但她完全不打算跟他表白或公开这件事,并非她不想得到心上人的回应,而是她很清楚,那家伙根本不甩她。
他们不同班,教室也不同栋,不过国文老师却是同一位,而她这个国文小老师,每个礼拜三还得例行性地到他们班上,发还他们的国文作业。
体育班的男生都很色,每次一看到她来到班上,就口哨声跟嬉闹声四起,唯独他,许纬,仍旧靠着墙望着窗外,完全对她这个校花视而不见。
她对他也算视而不见──几乎算,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害羞,所以她从不敢直视他,至於另一半的理由则是爱漂亮的她近视却不肯戴眼镜。她原本打算配戴隐形眼镜,但眼科医生却说她那双看起来水汪汪的漂亮眼睛泪液分泌不足,不建议配戴隐形眼镜。她当然不死心地尝试了,而事实证明医生是对的。
她的近视约两百多度,两公尺以上的人事物就开始呈现蒙胧美,偏偏许纬又总是距离她超过两公尺,所以对他的印象就只有皮肤黝黑,长相可能阳刚粗犷而已。不过若是针对他的体格,那她的印象可就深了。
许纬在国二上学期,身高就已经长到一百八十公分,体格精壮结实,胸肌异常发达,而且走路姿势又挺又直,活像个旧时代的古板军警人员。
一开始,她就是被他硕大的胸肌跟颀长的体格给吸引,然後陷入一种莫名的迷恋,一种不怎麽需要美梦成真的迷恋。她是真的不打算让她的暗恋公开,也不打算表白,所以才会直接找上这个名字跟许纬很像,而惨遭波及的徐暐。
「你,二年二班,资优班。」何晓湘的小手安抚式地拍拍徐暐的肩。
「我,二年七班,普通班。」何晓湘的小手又指了指自己,「至於那个名字跟你很像,而害你受到牵连的人,什麽都不是。」
徐暐瞪着眼前的娇美身影,脑袋浑沌到一片空白。他盯着她好半晌,然後听到自己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
「你……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到底是谁?」
「你何必管他是谁呢?总之不是你!」她怒气冲冲地回道,但在看到他眼里的可疑水光後,赶紧将声音放柔,「呃……我是说他什麽都不是啦。」
她连忙乾笑两声,努力想化解此时的尴尬,「其实像你这种资优生,何必在乎我这种不上不下的普通生?更何况他连普通生都称不上。」
徐暐眼里的湿意有逐渐扩大的趋势,吐出的话语既僵硬又乾涩,「是体育班的吧?你说你喜欢又高又壮又阳刚的男生?」
「我没说是体育班的啊。」她猛摇手否认着。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
他突然放声大吼,那惊人的气势让他瘦小的身形顿时放大数倍,还吓得何晓湘倒退两步。
「他……根本谁都不是……」何晓湘再退一步,真的被他吓到了。
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面对这个瘦弱男孩眼眶里即将落下的泪水,不管那令她感到愧疚的泪水是愤怒?受伤?抑或两者都是。
她再退两步,转身飞奔下楼。反正该说的她都说了,他应该不会再偷偷跟在她的屁股後面晃了,希望不会……
下课後的走廊很安静,天色已经微微暗了。这是个十一月下旬的傍晚。
粗喘声传来,就在何晓湘落荒而逃的五分钟後,他蹲坐在地上,脸上的泪水狂奔,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喘着气,看起来活像哮喘发作般狼狈。
何晓湘当然是个甜美到让所有男生都想拥有的女生,但他并不真的傻到以为她暗恋他的谣言是真的,他只是想假装那是真的而已。
可没想到,又一次……又一次被同一个人破坏了他以为的幸福!
一阵脚步声传来,那步伐很重,还带着些许示威的意味。
徐暐缓缓抬头,瞪着那个从男厕走出来的高壮身影。这个家伙听到了,从头到尾都听到了,而且还待在厕所里无声的嘲笑他。
「你很得意吧?」徐暐此时目露凶光的模样,令人完全无法联想起他平常羞怯低调的形象。
那个高壮身影轻笑一声,双手还悠哉的插在口袋里。
「你知道的,我什麽都没做。」
是啊,他什麽都没做,但他什麽都不需要做,就轻易毁了他珍惜的一切!
一股狂怒驱使他冲向前,恶狠狠地揍向高壮男孩那高挺的鼻梁。
「噢!」高壮男孩难以置信地捂着脸,闷哼出声。下一秒,他直起身子,用他惯有的骄傲姿态睨着面前那个矮他半颗头的徐暐。鼻血缓缓滴下,沾上他引人注目的硕大胸肌,他没伸手去擦,只是任由鲜血一滴又一滴的落在胸前。
「你不过是个被宠坏又不知好歹的小鬼!」高壮男孩的口吻十分僵硬,眼里的情绪极其复杂。
接着,一记又一记的重拳开始纷落在徐暐身上,徐暐没有躲,只是卖力又笨拙的反击。当然,反击无用,他被狠狠地痛殴着。
「喝……」
汗湿的小脸猛然抬起,何晓湘很迷惑,非常迷惑,然後一个无力,俏颜再度趴回那布满水气的手臂,她猜测那大部分是汗,可能还加了一点口水。
她只是睡着了,作了梦,但她从没想过那个真实的回忆会变成梦境。
嘴角不自觉拉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她果然被「玮哥」逼到临界点了,所以连国中的回忆都跑出来搅局。脑海浮现一张极度模糊的脸,她对书呆子徐暐几乎是没有印象,她不晓得那天她跑掉之後,他是不是真的哭了,但听说他从隔天起,就连请了两个星期的病假,至於猛男许纬则在三天後突然转学了。
她对书呆子徐暐存在着一股莫名的愧疚感,她猜测主因就是那半个月的病假,不过可能也因为这份歉意,她反而变得更刻意漠视他。直到毕业典礼当天的某一刻,她才又正视了徐暐一眼,但她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眼花。
书呆子徐暐无疑是毕业生代表,这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她记得她没有对他投注任何目光,反正她近视,看了也是白看,於是她继续跟同学聊天,以降低无趣致词带来的催眠感。好不容易那低沉的男声终於停了,她被动的跟着大家拍手,接着不期然被那道走下台的颀长身影吓了一跳。
那是徐暐?那个看起来高壮又站姿挺拔的人是他?还是她的近视没加深,散光度数却莫名飙高,所以原本又瘦又矮又微微驼背的徐暐才会突然放大了?
但她没机会细看,因为那道健硕背影早已迅速移向体育馆外侧,一溜烟就不见人影,而她的国中生涯,也在那天宣告结束。
扬起自嘲的笑,想不到自己竟然这麽认真在回想那个书呆子徐暐,她甚至完全不记得他的长相。阖上笔电,她伸了个大懒腰,站起身来舒张筋骨。
一阵阵嘈杂的聊天、对话开始窜进耳里,门外几乎称得上是喧闹,但这些声音当然不是现在才开始,从她刚才趴在桌上回忆过往,甚至无视嘈杂的熟睡时,这些声音就已经存在,只是身为作家,她早就练就一身老僧入定的功力,一旦陷入沉思,外界的杂声就会完全静止,就跟气密窗隔绝噪音一样厉害。
踏出员工休息室时,何晓湘已经换上制服,紮起马尾,戴上棒球帽,俏脸扬着甜美的浅笑,迅速往一楼移动。
她知道自己是个美女,所以总是有人注视着她,她知道也很习惯了,不过她向来不太注意周遭变化,这是近视又不肯戴眼镜的副作用之一,既然看不清楚,也索性不认真去看了,是故,她忽略了一道并非欣赏,而是震惊的眼神。
「暐哥。」一只手掌拍了拍他厚实的肩头。
那……那是……是她吗……徐暐宽挺的背脊僵直着,炯炯有神的目光死黏着那抹纤细身影,即便人都下了楼,还收不回来。
「暐哥!」好几只黝黑的大手跟手肘全往他身上招呼过来,推得他一阵天摇地动。
「干嘛啊?」徐暐回头赏了他们一眼瞪视,视线旋即又往楼梯飘去。
「是个正妹吧?」有人色迷迷地贼笑着,「我很努力试过了,可惜就是不给把。」
此话一出,一群留着平头的高中棒球队男生顿时笑成一团。
明知事不关己,但他却无端冒出一肚子火。
「她应该不是高中生。」不是说那个女孩看起来老,而是如果她是「她」的话,那她都二十六岁了──当然,这一切也可能是自己眼花。
「看起来像就好,管她到底是不是。」又是一阵嬉笑。
他蹙起眉,瞄向这群正处於荷尔蒙过度分泌阶段的毛头小子,「我就觉得奇怪,你们怎会想来这种气质跟你们格格不入的咖啡店,原来是这麽回事。」
拿起冰咖啡猛灌,他顺手将面前的起士蛋糕推向坐在对面的捕手。队上的捕手实在太瘦弱了,前两天还在本垒板前被对手的第四棒狠狠撞飞起来,他得趁在对他加强重量训练的同时,帮他多补充一些卡路里才行。
「是你说我们打进高中联赛前八强,你这个助理教练就负责请客的,你管我们要吃什麽。」
他的浓眉拧得更紧。他是承诺要请客,而这群小子也够争气,问题是……
「你们的助理教练不是我,是许纬!」老是有人分不清他们两个,不管是名字还是外表!
「知道啦,你是徐暐,我们叫你『暐哥』,负责帮我们调整体能还不收钱。许纬是义务的棒球队助理教练,我们叫他『纬老大』。」
这一切他们都很清楚,唯一不清楚的是暐哥为什麽会这麽介意别人把他跟纬老大搞混?纬老大似乎就不怎麽介意。老实说,他们的确很像,从体格、长相,到那头俐落简单的小平头造型,相似度都直逼双胞胎,所以也不能怪别人把他们认错。不过最好笑的是名字,徐暐跟许纬,老是让人傻傻分不清楚。
「暐哥,纬老大到底什麽时候回台湾啊?」
冒着青筋的黝黑大手紧握着只剩冰块的玻璃杯,徐暐知道他现在的脸色一定很臭,刚毅的下巴一僵,他把剩下的冰块全倒进嘴里,泄愤似的咬着。
「暐哥,纬老大……」
「我听见了!」他恶狠狠地瞪向发声者,一群大男生一阵瑟缩。
表情就是暐哥跟纬老大的最大不同,暐哥不爽的时候很会摆臭脸,偏偏他超容易不爽,纬老大则老是一副嬉笑不正经的轻佻样。
「他处理完私事就回来了。」但他断定没有四、五个月,恐怕是回不来。
拜棒球队教练出了严重车祸,撞断一只手跟两条腿的憾事所赐,带球队的重责大任就落在了许纬头上,怎知造化弄人,老家伙前阵子开始传出病危风声,而许纬竟然二话不说表示愿意回美国处理老家伙的事,是以他不得不揽下照顾这群小鬼头的屎缺。
徐暐掏出皮夹,抽出六张千元大钞,递给坐在他右侧的棒球队队长,「去把帐付了,多的当作球队公费。」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暐哥只是脸臭,其实对他们很好。
「那晚上的重量训练……」有人试探性地开口。
「小二跟小四照昨天的菜单继续做。」他看向身形过瘦的捕手跟二垒手。
「其他的人打篮球,除了……」他瞪向球队两名主力投手,「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不及格的考卷,结果咧?」
这两个已经被球探锁定的小鬼不只是不及格而已,是一个考四分,一个考八分,简直气死他了!
「暐哥,你明知道我们很累,根本连题目……」
「我不管!」他当然知道这两个小鬼每天都自动增加自主训练的分量,所以可能连考卷的内容都没看完就睡死了,不然这支学业能力早就被他提升上来的棒球队,根本不可能再出现那种可怕的个位数成绩。
「连续一个礼拜,每天增加一个小时的念书时间。」徐暐的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五分钟後,棒球队队长结了帐回来,这群黝黑精壮的大男孩们,纪律严谨地走出咖啡店,徐暐一如往常的压阵走在最後面,一方面可藉机观察球员的细微小动作,另一方面,他想找寻那一抹让他心头微颤的娇柔身影。
他很可能只是眼花而已,他知道这个可能性很高,非常高。
金属管状风铃再次扬起响亮轻快的碰撞声,被拉开的玻璃门正缓缓关闭,门缝的间距从五十公分变成三十公分,再缩短为十五公分,那带着期许跟渴望的眼神不死心地扫射着室内,接着被紧闭的门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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