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元芳又说:“司徒驭之前离开水寨三年,据说是为了拜师习艺,但灵儿说不是,她说……是因为芝芸喜爱他,对他生了情意,他便逃开,如今他虽为整合“三帮四会’的事赶回助拳,可灵儿好气他,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嚅着,她眸光略瞄,小心翼翼地颅着他的神情,见黝脸沉静依旧,她深吸口气,大着胆子问:“十三哥,强敌环伺啊!你还迟迟不肯动手吗?”
他眉峰蹙起。“什么强敌?对谁动手?”尽管对许多事心知肚明,她这颗小脑袋瓜里转的玩意儿,他常是没能拿准。
“唉……”桂元芳大大地叹气,重重地叹气,像是悲哀他的迟钝,也藉机要把堵在心头的莫名闷气吐将出来。“你还不懂吗?灵儿爱芝芸,芝芸爱司徒驭,你得趁着司徒驭被灵儿拚命挡下之际,借力打力,想法子把司徒驭从芝芸心里拔除。至于灵儿……她就算再喜爱芝芸,那也强不过你,你是男儿郎,你能光明正大娶芝芸为妻。”
痛!痛痛痛痛……
昏头了。目眩了。该死的怎会这么痛?
话音甫落,她发现一只大头蚁正咬住指尖,吸她心头血似的,突如其来的痛教她险些没法呼吸。
咬牙,心一狠,她泄忿地掐碎那只蚁。
这一方,韩宝魁内心掀起风浪,被她理所当然的认定撼动一贯的平静。
“我……”声音太艰涩,他深深呼息吐纳,心湖稍平。“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她改而跪坐,面对住他,手仍拉着粗掌。
“十三哥,我知道你的,你总是看着芝芸,从你跃入湖中救她出来的那一日开始,就一直看着她。十三哥……你心里喜爱人家,却闷着不说,那姑娘怎能知你情意?你不说,我替你急啊!我、我我……”
“桂圆……”棱角分明的面庞罩着一层古怪神气。
“啊?”她微愣,怔怔地瞧着他举起臂膀,粗糙指腹拂过她眼下。
“你在哭?”他似感到不可思议,但已抹落一片湿润,证明她真在落泪。“什么事不开心?怎么哭了?”
“嗄?啊?!我、我我……我在哭?呃……嗯……呵呵呵……哈哈哈……哭什么哭?我到底哭啥儿呀我?”挣开他的五指,她两只手背猛往两腮胡拭,又揉揉眼睛,把好不识时务的水雾用力揉掉。
韩宝魁眉间的折痕更深。
他甚少见她落泪的,圆润脸容还拚命要挤出笑,瞧得他……心惊。然而这番惊愕,也有几分心里秘密被揭穿的狼狈。
她说,他总是看着那病姑娘……他确实如此,不能克制地去瞧着赵芝芸,原因他不很明白,他也努力在想,至今尚无解答。难道真如她所说,是喜爱人家,对那姑娘倾心,才一直、一直看着吗?
你能光明卫大娶芝芸为妻。
娶赵芝芸为妻?
他没想过。这念头不曾落在他思绪里,即便他不断凝注她。
你心里喜爱人家,却闷着不说,那姑娘怎能知你情意?
要他说什么?
那是情意吗?
当真是情意,又该是如何的风貌?
不住自问,他心房空空的,在孤独的滋味坐大前,他如溺水者急要攀住唯一的浮木,探出铁掌抓下她胡揉、胡蹭的手,掌心分别包裹住两团湿湿的柔荑。
“桂圆……”低唤,却不知欲说什么,只觉这么唤着她,很好。“桂圆……”
桂元芳边哭边笑,泪珠串串地掉,笑得却很响。
“都是你啦十三哥!瞧,我都替你急哭了!真怕你蹉跎再蹉跎,把自个儿和好姑娘的青春都给蹉跎掉啦!唉唉唉,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潇洒豪迈,就算遇上感情的事,也该快刀斩乱麻……呃,是手起手落一条命……呃,呵呵,我是说,得速战速决呀!瞧你这么闷着,你不病,我都快得病了!”她早病了,要不,不会糊里糊涂掉这场泪。她病得不轻,简直病入膏盲,寻不到病灶所在,眼见是没得医了。
男人不语,紫唇抿得好紧,眼底黑幽幽。
她突然害怕起他的眼神。那样的凝视不狂不躁,却有着浓浓的深究意味,他在深究着她,想弄清她诡异的举止。
心音咚咚急奏,震如擂鼓,胸口热疼难当,额背倒是泛凉。她桂元芳原来也是瞻小的姑娘,好怕被看穿吗?
蓦地,她“哎呀”一呼,一骨碌爬起,连带拉着他起身,小嘴仍脆音连连。“别窝在这儿,咱们也下去同孩子玩。我打陀螺的功夫你是清楚的,敖灵儿可是我手下败将呢!我把灵儿和那群孩子们引开,把芝芸留给你,要好好把握呀!再晚一些,灵儿又会撑船送芝芸回住处,你再要同芝芸私下相处,都不知得等到何时啊!快走、快走——”
“桂圆……”他仍是低唤,可惜拖着他跨大步走的姑娘头回也未回。
似乎该说些话,但,他到底想说什么?
懵了。
他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却十分清楚,他得握住她的手,让左胸空洞的错感暂且消退。至于其他……慢慢再想吧。
敖灵儿是小魔头,桂元芳是孩子王,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斗在一块儿,大小孩子们兴奋地围起圈圈儿,就看她二人比赛打陀螺。
说到玩,敖灵儿是个中高手,桂元芳亦不遑多让,之前曾交手过几回,两姑娘互有输赢,但要是提到打陀螺这门功夫,桂元芳可是受过“丹枫老人”这等高人指点,敖灵儿再如何蛮缠,她也不怕。两姑娘缠斗不休,比过一轮又一轮,输得敖灵儿心浮气躁,越输越不肯罢休。
于是乎,她为韩宝魁制造出不少机会,借着打陀螺,她不着痕迹地把敖灵儿和孩子们引到另一端较宽敞的地方,把水岸留给十三哥和他心仪的姑娘。
不要怕,十三哥。
她帮他定心。定定定!想说的话,快此一对那姑娘说吧!别怕啊!
“醉啦?干啥直揉眼?咦……你眼睛有雾气!呵呵呵,花非花呀雾非雾,桂圆儿眼里沾了雾,眼花花,心花花,哭也花,笑也花,总之……雾里看花、杠上也开花,通杀!呃——”粗鲁地打了个乃嗝,一只细瘦却有力的胳膊横搭过来,江湖好兄弟般地搂住姑娘家的巧肩,敖灵儿摇头晃脑乱喃着,那头乱乱飞翘的发搔得桂元芳面颊和鼻子都痒了,害桂元芳也顾不得揉眼,不太秀气地打出喷嚏。
“哎啊,哈哈哈……喷得我满脸豆花!”敖灵儿眯着眼。
“喔!对不起啦!”桂元芳抓起衣袖欲帮她拭净,她倒好,一头栽倒下来。
“哈哈哈,桂圆,你他妈的真香,比敖老大私藏的‘珍珠红’还香!”
“珍珠红”是酒,不过如今仅剩下留有余香的空酒坛,琼浆玉露全进了两姑娘肚里。敖灵儿干脆拿桂元芳的大腿当枕头,脸还朝着她的腰腹蹭啊蹭的,两手改搂住桂元芳的腰,深深吸息吐纳。
“灵儿,你醉了。灵儿啊——”
“没醉没醉……唔……王八蛋司徒驭,我让你脑袋也开花……跟你没完……芝芸……芝芸……”
没用的,唤不清醒。
桂元芳搔搔额角,好气又好笑地叹息,眉睫一抬,与陪她俩一块儿席地坐在水岸的小少年四目对望。后者从适才就不发一语,他的眼桀骛不驯,不知是否因为遭敖灵儿强灌好几口“珍珠红”,眼白的地方似乎泛着红丝。
桂元芳嘴一咧,冲着石睿开口笑。
情况其实是这样的,傍晚的打陀螺大赛桂元芳当然是大获全胜。说是比赛,自然要有“彩头”助兴,桂元芳索取的“彩头”很简单,要敖灵儿今晚陪她痛饮。至于送赵芝芸回那处幽静竹坞的差事,她对灵儿说,她的十三哥可以代劳,且绝对保证会将人安全送抵目的地。
孩子们散了,被自家爹娘喊回各自的竹坞去。孤儿一枚的石睿以往都是跟在赵芝芸身旁,但自从芝芸的病情加剧、身子时好时坏,因而另寻幽静处养病后,石睿改而跟起敖灵儿,近大半年来,灵儿陪芝芸的时候又多了些,小少年变得时常出现在桂元芳身旁。
此时,天幕清净,皎月高悬,江面潋着点点波光。
岸上的孟宗竹林在晚风席卷中,萧萧低吟,凄凄幽唱,那般的凄曲还不至于太忧伤,因不远处的一大片竹坞里闪着明明灯火,传出笑语喧哗,各家有各家的欢乐,多少抵消了竹林伤心的鸣吟。
“石睿,你今晚赖在这儿,没回总堂大厅跟大伙儿一块儿用膳,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吧?”半大坛子的“珍珠红”只够让桂元芳微醺,她由着敖灵儿搂抱,没察觉同小少年说话时,嗓音不自觉低柔了些。
“我不稀罕。我自己有本事捕鱼打猎,我还会生火煮食,我也能挣钱了,我很强的。”石睿冷声低吐,尚未定型的五官已显凌厉。
桂元芳心扯痛了,恍惚间,石睿的脸与另一张阴郁隐晦的年少脸庞重叠,那是十来岁时的十三哥,他们的眼同样愤世嫉俗、同样的闇黑幽深,只不过,她的十三哥已长成高大伟岸的男子,懂得收敛、懂得压抑、懂得强化自己。唉……希望他也懂得她的苦心,别把美好的今夜给浪费掉,要不,她痛了一整晚的胸口就痛得好不值啊!
突地——
“你其实不爱喝酒。为什么要拚命狂饮?”小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啊?”桂元芳陡然一惊。他知道什么啊?
瞠圆眼眸,她不及反应,小少年冷声又道:“我瞧过太多无酒不欢的人该有的模样,可你每回喝酒,要把酒汁咽进肚里那一刹那,眉心都是皱拧的,好难看。好丑。”
“嗄?!”这小子,要不要这么观察入微啊?桂元芳又习惯性地搔着额角。好说歹说,她还是他的大姊姊,被一个小毛头将得死死的,她“好一颗下流的桂圆”的名号该往哪儿摆?
“我就爱皱眉,不成啊?”她欲插腰,无奈腰被敖灵儿搂紧,没地方好插,两臂只得改作盘在胸前,故意用鼻孔瞪人。
“你在哭。眼泪越揉越多,好像喝酒简直要你命似的。”平地又起一声雷。
“我、我我没哭!少胡说!”
“没哭?那这是什么?”他蓦地挨近,指往她香腮揭过,她的泪在少年指腹上闪烁。
“我打呵欠,打得流眼油了,有什么好稀奇?”可恶!教她往后脸往哪里搁?这臭小子,枉费她大半年来对他嘘寒问暖、好心照看,现下倒来给她难堪了!知道她流泪,还来多问什么?连她自个儿都弄不明白,又要如何给他答案?
“你为什么哭?”石睿不放过她,清峻面庞朝她逼近。
“就说我没哭!”又受惊吓了,很没骨气欲往后退,偏生腿上压着一人,她行动受限。
“这半年多来,你待我很好,为什么?”
“啊?”这家伙转换话题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些?桂元芳红唇掀合几回,终是寻到声音,道:“你是好孩子啊!虽然总很冷淡,不爱说话,眉心永远皱皱的,一张脸绷绷的,好不讨喜,但本性是好的呀!我……我也没待你多好啊,我只是爱逗你、闹你……”如她逗着十三哥、闹十三哥那样,她要他欢喜开心,别把事儿都闷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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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十三郎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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