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了许久,他听到自己这样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点陌生,心里不由得一惊,被震得全身发麻的五感终于慢慢泅回。
夏晓清同样震了震,眸心湛湛。
说实话,在递出一半的双心玉时,她完全没思及“求亲”二字。
在方珑玥剃度之礼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专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划出严峻之色,在那当下,她其实很想去握他的手。
赠他双心玉,并非求亲,而是单纯想让他知道,他追了这么远,谈了那样多,或者劝过、求过,那姑娘诚心向佛不能响应他的情,但……有人是喜爱他,很为他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间哑口无言。
说是未想到求亲一事,但她明明很贪,一股脑儿跌进去,不知羞耻渴望着与他相近相亲,是这样的思量和冲动下,她才将定情玉佩相赠,不是吗?既然立意如此,此时又该如何辩解?“倘若是呢?宫爷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辈子的胆气全数用尽了,努力持平的声嗓仍掩不去细细的颤抖。
宫静川面庞一凛,目中掠过无数东西,震惊、错愕、迷惘、不解、猜疑……最后全化作困扰。
他感到困扰。
深重的困扰。
他并不掩饰,又或者事发突然,杀得他措手不及,因而不及掩藏。
夏晓清能看出此时他眉目间的神色——
她让他感到困扰。
一股火辣辣的无形力道猛地搧上颊面,她的脸瞬间热到发痛,双眸亦热,有些太软弱的东西来势汹汹,威肋要涌出来,但不行,不可以的。
她咬牙死命忍泪。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终于出声,低哑道——
“多谢姑娘错爱,但我其实并无你以为的那样好。”他盯着她的头顶心,似叹非叹。“那天在『静慈庵』外的树下,我说与你听之事,有些紧要地方皆被我刻意略过,你若是全盘知晓,就不会说我好……其实……当年我二弟羽飞之死,我想我必须伤起责任。”
—愣,她怔怔抬起眉睫,见他嘴角微勾,困扰之色仍淡淡布在他眼底。
她心房明明刺疼,却挪不开眸光。
他声音幽邈,继而道:“你以为我善待旁人,其实不是的……珑玥是我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她五岁被带来『松辽宫家』,那样娇美可爱,那样粉雕玉琢,我是一见她就喜欢她的,老早认定她是我的人、我的妻……”薄唇又是一扯。“所以你能想象得出吗?当我得知她喜爱的是羽飞,不是我,想托付一生、结成连理的人是羽飞,不是我,我有年愤怒吗?”
她浑身一颤,张唇无语。
“晓清……”
他忽而唤她,不再是“夏姑娘”,或“晓清姑娘”,而是低低柔柔唤她的名字。夏晓清气息忽而深浓,热气再次往眼眶冲,身子抖得更厉害,而神魂仿佛全交托给他,带他吸引,怔怔听他又道——
“我也会嫉妒,也会憎怕,即便对方是我亲手足,我怕他夺走我该拥有的东西,怕他总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所有人喜爱,怕他让我对他既爱又恨……恨他瞒着我与珑玥好在一块儿,甚至让她怀了身孕,让我只能妥协,不能力争。”
身……身孕?
夏晓清整个傻住,下意识紧紧掐住自己留下的那方羊脂双心玉。
“珑玥有身孕,那……那孩子呢?她削发入佛门,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男人深深看她,又是幽幽渺渺一笑。
“孩子……我那时简直气疯了,爹和娘虽也气羽飞胡来,但毕竟珑玥怀的确实是宫家的血脉,再如何气恼,最终还是欢喜宫家能开枝散叶……我对羽飞说,倘是要我消了这口怒气,那也不难,当初宫、方两家的指腹为婚,是要将方夫人肚里的孩子指给宫家下一任主爷,只要他够强、更有手段,能将我手中经营起来的几家大商赢过去,那我甘拜下风,奉他为下一任宫家主爷,自然,珑玥也归给他,我绝无异议。
“晓清,我就是这样恨,就是要磨他、刁难他,但羽飞……他实在不是做生竟的料子,对这一行当一窍不通,他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但要他坐下来安分看账册、打算盘,简直比要他的命还狠,你说我这招毒不毒辣?”
“……宫二爷就跟……跟明玉一样。”她忽而轻喃。
他咧嘴笑。“是啊,明玉跟羽飞还真有几分相似。”眼神淡淡、淡淡一敛。“……但羽飞始终不肯服软,当他愿去学习生意场上的事务,即便是他不擅长、不熟悉的事,他也能咬牙撑持,一项、一项学好……我看在眼里,其实已心软,却还是不愿让他好过……”
他抿唇沉默,面庞暗淡,沉吟片刻终才启声。
“那一趟,羽飞跟爹一起出远门,爹知我发恼,但还是帮衬他多些,他们在年关前想过北岭,到山的另一边访一位住在漠北的商家,顺道探勘几座井盐出量的状况……那一日风雪骤剧,北岭上山路崎岖难行,进退失据,宫家车马队在过山岭时半数以上被狂风扫翻,一辆马车坠进山谷,我爹、羽飞……还有驾马的车夫……全掉进北岭谷底。
“消息传回宫家时,珑玥当时已怀胎七月,她不哭不闹,乍见下似是无事,后来身子养至足月,孩子生下来竟成死胎。”
夏晓清倒抽一口寒气。
宫静川勾唇又笑。“瞧,我发一次火,闹出这么一场,竟要赔上这些人的命,把珑玥的一生也毁了,你还认为我好吗?”
当他笑笑地说出这些话,那力道真要钻透她的心。
“所以你……”喉咙困难地吞咽。“你还会一直等着珑玥姑娘吗?”
“我说过,我会一直照顾她。”
她点点头。
此时,那块被她送出的双心玉徐徐递回眼前,她垂眸看着,眼里又温烫温烫,男人略沉哑的嗓音对着她头顶心响起——
“晓清,我除了打理好『松辽宫家』的生意,带大两个妹子,尽力弥补当年自己所造成的伤害,其他的事,我已不多想……”他的手指是蜜色的,被羊脂玉一衬尤其好看。“我中意你,是看中你的才干,你若肯来帮我,带着你的娘亲随我回北方,你原先所顾虑的那些事,我会臂你承担,但……这块玉佩不该给我。除了对珑玥,我从未想过婚配之事……我把它还给你。”
她终于伸手去接。
头一直低低的,她将玉取回,重新与另一半的玉嵌合,完整的双心玉再次回到她手里。说不出的滋味,眼泪到底压不住了,一颗颗不住地掉。
宫静川见她襟口被坠泪濡湿,一惊,然后沉甸甸的气就这样堵在心间。
他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但……就是有做错事的罪恶感。
“你……你莫哭……”抓起阔袖想为她拭泪,甫靠近,她吓得后提一小步。
“我没哭……没哭……”夏晓清握成小拳的手好快地揉眼,然后再摊开手心招去颊面湿意。
她吸吸鼻子,柳眉略扬,朝他笑了。“宫爷所说的,我都明白,你愿意对我说那些事,我……我很欢喜……”她又笑,刚揭掉的水光又在眸中潋滟,颊肤红暖。“宫爷说自己不好,可听了这么多,你在我心里,依旧是很好的。”
宫静川张张嘴欲言语,竟说不出话。
他看她看得出神,她如两汪清池的眼、她轻郁的眉睫、她秀巧微红的鼻尖、她温润微湿的颊面……脑中忽地起风乱刮,思绪尽乱,只知自己惹她哭了,他并未欺她、辱她、害她、凶她,却让她这样难过……
“赠玉一举,是我太过冲动,让宫爷困扰……还有求亲……”她眸珠溜向一边,巧肩微耸,秀雅脸上竟出现耍赖表情。“我说着,玩故意闹你的……你、你别往心里去。”
她哪里闹着玩?!
她适才赠玉、求亲时,明明那样认真郑重!
见她耍赖船想混过去,按理,宫静川应该从善如流顺着她的话揭过,却不知压在胸中的闷气为何越来越沉。
“你——”
“小姐,咱们该回去了!果儿今儿个守着小院,回去晚了,她又要骂人的!”大智去而复返。
傻大个一见站在桑陌上的夏晓清,不管青红皂白直直奔过来,张声便喊,让同样久候主子不到、跟着一起折回的安丹想制止都来不及。
“好。”夏晓清笑笑响应,旋身迎了过去。
宫静川随着跨出一步,单袖扬起,一顿,到底没去抓住她的手。
他看着她头也不回走掉,那个高大憨傻的青年跟在她身边又说又比,直催她快些,她只是好脾气地说话,最后被拉着跑也没拒绝。
应该就这样了……她说她能明白,他若拉住她不放,还能对她说什么?
没错,就是这样了。
什么赠玉、求亲,说清楚后自然无事,他和她之间——无事。寻常。
“爷……您脸怎么……红了!”安丹凑近过来,再抬头望望天。“这日阳没这么毒啊,而且还有树荫呢,不可能晒成这德行……唔,爷,您、您这会儿脸红,究竟是做了什么?”莫不是……该不会……啊啊啊——难怪夏家小姐要害羞跑掉!
“我什么都没做!”冷冷抛出一句。
他陡地用袖,举步就走,绝不让小厮瞧见他“后知后学”才开始发烫的脸庞。
“清姊,原来制作家具的木头有这么多种啊!黄花梨、铁力木、乌木、柚木、榆木、槐木、榉木、楠木……欸,光数头都晕了,你怎还分得出来?”十二岁小姑娘的声嗓娇娇脆脆,语调高低扬伏,满是崇拜。
“觉得有意思,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其实还不只这些,但慢慢看、慢慢学,这些东西啊,学一辈子也学不完,不过能自得其乐便好。”
听到女子细柔的声音,躲在“绮云园”回廊转角的宫静川徐徐吐出一口气。
他还以为她不会来。
但宫家派去的马车仍接到人,让他不由自子又跑来听壁脚。
一大一小说了会儿关于木质、用材的事,小的突然冒出一问——
“清姊,咱们要回北方了,大哥说,他希望你跟着咱们,你把你家阿娘、大智、果儿全带上,就一道走吧,好不好?”
宫静川原本背靠墙面,一听这话,手中乌木杖一撑,站直了,两耳也竖直。
小姑娘因没即刻得到答复,开始施展不入流却颇实用的纠缠大法——
“好啦好啦好啦——清姊,好啦,跟咱们走啦!你来嘛来嘛,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来,咱们见不了面,你都不想我和澄心吗?还有臭大哥,他那样中意你,你舍得抛下他吗?偷偷告诉你喔,那天你病倒,大哥可紧张了,他真的很中竟你。你来跟我们玩,不要留在夏家啦……唔,快说好,你不说,我和澄心就、就一直巴着,让你哪儿都不能去!”
回廊转角处,宫家丫鬟如意一个过门,险些撞上杵在那儿的一道影。
“呜!”她打算尖叫的嘴被摀住,就算吓到快晕倒,她训练有素,手里的托盘仍紧紧扣住,绝不让上头的盖杯溢出半滴清茶。
然后,摀嘴的大手放下了,她瞠圆眼,看着她家主爷硬生生将托盘“抢”了去,接着给了她一记“哪儿凉快哪儿去,有事主子服其劳”的眼神。
事情都到这分上,她小小一个丫鬟当然奉命“凉快”去了。
宫静川取得入“绮云园”的理由,拄着手杖,徐慢走过一小段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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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佳人 上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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