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到南方,就为船货帮之事?」她呐声问,眸底泛开幽光。
「算是。」腿上的不适已舒缓过来,他拉开温膝的厚布团,将那东西搁至一旁,展袖拂过衫襬。
算是……如此听来,他南下尚有其他目的了。
她未再追问,只觉他淡漠深沉,真是笑了,又让她目眩神迷。
在他面前,她这样「浅」,这样的笨拙……明明无须在意,她却又在意,这般起落盘结、患得患失的心思从未有过啊……
夏晓清,你是怎么了?
眼前女子侧颜对他,敛眉凝容,沉思的柔软轮廓引诱他静静去看,如赏一幅清冷深邈的秋水长天图。
轻风迎入,篷船在此时切进一条略窄的河道,能清楚看见岸上人家的买卖,宫静川撩开飘至颊面的一绺发,温声中犹带笑,徐慢道——
「你说这河道两边的大小事,我怎可能不知,唔……那些人在干什么,我还真就不知,有劳姑娘替在下解惑了。」
晓清回过神,飞快看他一眼,又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有五、六只轻舟,舟上算一算约莫十数人,全是女尼,这群尼众刚与岸上人家做完买卖,乘着小舟正要离去。
见状,她眨眨眸,嘴角不禁柔软。
「那是城外『静慈庵』的女师父们,那座庵堂收容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妇孺,师父们在庵堂外的坡地种植一大片桑树,采收桑叶卖子城内的养蚕人家,换些钱贴补——」身旁男人突然站起,她话陡顿,回眸去看,心下不由一惊。
宫静川脸色骤变,什么淡漠、沉静全灰飞烟灭了。
他目光炯然而深厉,直勾勾注视那群即将离去的女尼,恨不得将人瞪穿似的。
到底他在看什么?
抑或,看谁?
夏晓清问不出声,也学他定定看着……啊!那群女师父当中有一位年轻女子,穿着一身雅素方衫,及腰的长发未削去,仅用灰巾子松松束着。
「邢叔,跟上去。」宫静川头也不回地朝堂橹大叔下令,嗓声犹静,却也难以将心绪尽掩。
晓清瞧明白了——他是在看那名带发修行的姑娘!
篷船颇有技巧地尾随在轻舟之后,半刻钟后,河道出城,女师父们不往热闹的码头区行船,而是渡了河到对岸。
篷船愈来愈近,宫静川在女尼们分工合作地系船、搬篓筐之时步出船篷。
夏晓清跟了出去,一颗心急跳,手心竟莫名微湿。
「咦……啊!是夏施主。」好几位女师父回头望,本觉悄悄靠近的篷船很是古怪,忽见出现在船首的晓清,有人已将她认出。
夏晓清双掌合十回礼,扬睫,见那名带发修行的年轻女子两手提着一只空篓筐,她原要将篓筐背上,此时却定住不动,美脸上尽是讶然神气。
那女子望着立在船首的宫静川。
宫静川亦专注凝视她。
氛围有些紧绷,众位女师父都察觉到了,数道目光来来回回在宫静川和那姑娘身上穿梭游移。好奇怪,如他这样深沉、隐晦、难以捉摸之人,原来也有心思外显的时候。夏晓清模糊想着,清楚感受到此时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气息变浓,整个人绷绷的,似恨不得一跃上岸,将那个被他两眼锁定的姑娘牢牢抓住。
终于,惊愕神情褪去,换上的是略无奈的浅笑,那女子叹息般问——
「你怎么来了?」
宫静川答:「我来找你。」
接近再看,女子年岁约二十五、六,鹅蛋脸白里透红,一双含情的丹凤眼,顾盼之间别有神韵,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是丽质天生的佳人。
女子姓方,名珑玥,北方人士,原是在北方「水月庵」带发自我清修,后来「水月庵」与「静慈庵」因一次机缘而结了缘,方珑玥某天便随庵堂里的几位女师父一同南下,在「静慈庵」作入世修行,真正身体力行去行善助人……这些事,是夏晓清从几位「静慈庵」女师父们口中旁敲侧击问出的。
她每月固定到「静慈庵」参拜,以前是恼随娘亲去,娘病倒后,多是她自个儿前去。
庵堂中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她手头虽不十分宽裕,每个月还是会或多或少布施一些钱,而大智和果儿都是庵堂里曾收容过的孩子,后来被娘亲带进夏家做事,一直跟随她们娘儿俩。
因此当她仿佛闲聊般问及方珑玥的来历,众位女师父也无所隐瞒,知什么道什么,全说给她知。
在她打探人家的同时,方珑玥早被宫静川带至一旁说话,因她不愿上他的篷船,山不来就他,只好他去就山。
夏晓清听不太清楚他们谈话内容,只是适才姑娘拒不上船,淡摇螓首无奈浅笑,宫静川脸色沉得难看,此时他们二人说了会儿话,男人那张翻黑的俊庞终于回温许多。
根本无须去在意,却还是挪不开心神,夏晓清从不知自己如此爱探人隐私。她与女尼们说话,眸角仍克制不住朝不远处那双男女瞧去——
姑娘垂眸看着他的腿,神态温柔,唇角噙一弯浅笑,该是问起他的腿伤。
他剑眉略舒,面庞因她的关怀而不再绷得死紧,薄唇掀动徐语。
突然间,祥和暖氛起了波动,他说了一长串话,目光炯锐,语气沉厉——
……我要你跟我回去,回松辽……
你想在「水月庵」清修,我让你去,从不阻你……
我什么都依你,你离开北方却一字不留,就这么不愿见我吗……
你真这样恨我……
那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一下子揪紧夏晓清的心。
如被下了咒,真似着魔,她脚步受牵引般往那双男女的方向走去两步。
「夏施主,大智和果儿那两孩子在你那儿还勤奋吧?」
—名老女尼突然问起,把她几要走火入魔的神志猛地扯回。
「呃……他们俩……很好,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欸,咱其实不提心果儿那丫头,她伶俐得很,能把事情做好的,但大智那孩子确实教人操心啊……」
老老女师父还说了许多话,夏晓清任对方的声音流泻,听得并不十分专心,她的专注力全放在那对男女身上。她听着、听着,那姑娘像似这么回答——
……没有……不恨的……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没有恨你……
不……我不想回去……
这是很好,有许多事要忙,很好……
蓦然间,姑娘素袖一动,亲昵握住男人单掌,握得这样紧、这样牢,她笑,鹅蛋脸镶着温煦色泽,美丽不可方物。
姑娘忽地朝她这边望过来。
有些作贼心虚,夏晓清倏地低头,而后又偷偷抬睫去看。
她似乎变成那双男女的话题,就见方珑玥笑意盈盈,眸光泛亮,至于宫静川……他五官又转沉肃,摇摇头,坚快地摇头,瞥向她的目光暗藏迫人冷锋,能刮得人肌肤生疼。
夏晓清玉颊陡热,隐约猜出他们俩正说些什么……女的以为她与男的关系匪浅,男的沉着脸,极力、极力否认。
她夏晓清跟那个男人自然是……自然毫无干系!
说不出是何原因,只觉一股气堵在胸房间,闷得她无比难受。
她微恼地眨掉眼中很不合宜的湿气,看见方珑玥终放开男人的手,且不顾他的挽留,旋身朝这方走来。
「师姊,让各位久候了,咱们回庵里去吧。」方珑玥道。随即,她看向怔立在一旁的晓清,忽而压低柔嗓道。
「静川那边,得有劳夏姑娘关照了。」
……什么?!
她……她、她哪来身分关照他?
夏晓清掀唇欲辩,喉中却一阵涩然,连气息都滞碍不出,脸蛋不禁胀红。
一行女师父纷纷跟她告辞。
她静伫原地,怔怔目送她们,或者这中间还跟她们一些人说了话,但那些话全凭本能逸出唇齿,她记不太清楚自己说些什么。
然后,她们走远,沿着土道上坡,渐渐消失在眼界外。
岸边霎时间静下,静得仅余平波轻击的水声。
春风原是柔暖,应是穿过茫茫水面,此时风拂满身,竟觉有几丝凉意。
男人一袭暗中带银的衣袍被风轻轻打着,衣料上的银丝暗绣因此随春光翻扬。他动也不动,真要化成石像似的,整个侧面轮廓绷得凌厉,一直注视坡上,仿佛用力瞪视,能把心里的人儿召唤回来。
叩、叩——叩——
一直顾守在船首、船尾的少年以及掌橹大叔半句话不吭,夏晓清发现那少年又故意敲船板引她侧目。
这一次,苦着脸的少年不仅双手合十对她猛拜,真还跪下了,东指西画,还以眼神示意,原来是求她开口唤他家公子爷上船。
她摇头,再摇摇头,倏地看向那位姓邢的堂橹大叔,后者竟然……竟转身背对她,连个眼神都不跟她相接,完全事不关已的模样!
那也……事不关她啊!
为什么非得要她出面?
他是他们的主子爷,不是她的,他高兴呆站多久,他们管不了,她更无法管!
「宫爷还要继续站在那儿,继续析腾自己的腿吗?」
结果,夏晓清啊夏晓清,你还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闲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闭嘴襟声,另一部分的她却看不过眼,横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说了一句,竟然还有第二句,她语调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计,适才就该用上,现下人都走远了,宫爷折腾自个儿已无意义,不是吗?」
砰——安丹一屁股歪坐在甲板上!
叽——邢叔一个踉跄,幸得及时扶住大橹,要不,绝对往水里栽。
至于遭她有意无意嘲讽的男人终于有所动静。
宫静川眼神一调,直直注视她,目中冷锋深厉。
此时他内心的情思浮于表面,欲挂上淡定、沉稳的面具,一时间竟难以掩饰。
既无法掩去,他也懒得隐藏,作怒便作怒,岭庞罩寒霜。
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调路子……
也对,她难以想象他破口大骂、暴火四射会是什么样子,那不是他的作风呢,他比较偏爱用冷飕飕的目光将人「钉」死。
脑中思绪纷飞,被他「钉」在那里,夏晓清心里不由得苦笑。
明知他不痛快,还往火堆里加油添柴,她这是怎么了?
只因他在方珑玥面前极力与她划清关系,所以便着恼了?可扪心自问,他与她确实没什么瓜葛。
她何时这样小肚鸡肠?拿话嘲弄他,这又何必?
自觉逾越,她颊面微热,迎视他那双冷瞳的眼轻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宫爷该欢喜的,毕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里落脚。」她嗓声不自觉放柔,不怕他冷厉的眼神,菱唇甚至淡显笑弧。
宫静川仍死死看着她,好似她触犯到某个他绝不允谁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聪慧敏锐,然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么都不知,最好别说话。」
「我确实不知宫爷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阁下此次南访,不为游玩,不为与船货帮的合伙生意,只为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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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佳人 上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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