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旭书上完最後一堂课,在走廊上跟隔壁班的国文老师聊了几句,相偕走回办公室时,几名老师已经换好运动服,拿起羽球拍,准备去厮杀几场。
「阿书,要不要一起去?」理化老师披上毛巾,兴冲冲地问着。
萧旭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如其名,书卷气很重,配上黑色胶框眼镜,就像成天窝在办公室研究高深学问的人,完全跟运动沾不上边;一开始来昭德国中任教,老师们也就礼貌性地约了他几次球,他全婉拒了。他要回去帮家里的忙,也因为这层关系,学校老师才知道萧家开了间锅贴店。
去年锅贴店重新装潢,休息了两个月,萧旭书闲来无事,主动加入羽毛球队的行列,向学校借了球拍打了几场才回家。没想到他一拿下眼镜,握上羽球拍,像换了个人似的,动作迅速有力,击上羽球时,那瞬间的声响真教人热血沸腾,挥动球拍所带起的风声,就像有人朝自己的脖子上扫了一剑,十分刺激。
结果第一次就杀得他们血流成河,屍横遍野。
虽然大家输得很惨,跟他打球又有说不出的酣畅淋漓,那种快感就像吗啡似的让人深深着迷,每过几天,就不自觉地想找一次虐。
萧旭书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去,我随後到。」
目送理化老师一行人走後,萧旭书转过头来,看着明明过了自己座位,却还紧黏在他旁边不走的国文老师廖怡君。
「廖老师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道路视线比较好。」他朝她笑了笑,心里是希望她快点离开,他不是很喜欢她过於炽热的眼神。
「是没什麽事,不过我想留下来看你打球。」廖怡君自以为大方地注视着他,却在他平直的回视下,承受不住满溢而出的羞怯,酡红着脸,把头撇向一边,试着平复她加急的心跳。
「这样啊……不过看来我今天没办法打球了。」见自己的办公桌旁站了个学生,萧旭书悄悄地松了口气,在廖怡君还没表明心态之前,他没办法明白地拒绝对方,只好能躲就躲。「有学生找我。廖老师,不好意思,我先忙。」
看大哥跟妹妹感情发展稳定,出双入对的,他也曾经动过该找个人定下来的念头,也考虑把廖怡君当对象,认真地从她的言谈中,观察她的个性、喜好,以及让他欣赏的优点。
廖怡君条件不错,爸妈都是退休的公务员,人也长得清秀,但很可惜,他就是没办法动情。可能是他天生感情偏淡,除了血浓於水的家人外,他很难把热情倾注到陌生人身上。
当朋友、当同事,他可以;当情人,他没有那个心。
不理会廖怡君失望又不舍的表情,萧旭书从容不迫地走回办公桌,迎向似乎等了一段时间的学生。
「老师。」学生打完招呼後,显得有些无措。
来找他的学生名叫庄承伟,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是学校关注的学生之一,为了拚最後一届国中基本学力测验的榜单,这学期一开始,校内就开了场会议,要各班导师多加注意年级前四十名的学生身心状态。
「坐。」萧旭书从墙边拿了折叠椅过来,摊开要学生坐下,笑着问:「来找老师有什麽事吗?」
「我……我想申请免晚自习……」庄承伟偷觑萧旭书的脸色,见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更加担忧。
教务主任到每班宣布晚自习的消息时,曾经大力鼓吹同学一定要把握最後冲刺的机会。大家都知道学校的建议多半带着强迫的意思,老师表现得越平静,说不定立场就越坚定不可动摇。
「喔?」萧旭书尾声高扬,本人却没有多少讶异。「为什麽呢?」
「我、我……」庄承伟结巴了老半天,才把单词组成完整的句子。「我要照顾小阿姨,晚上放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小阿姨?」萧旭书轻拧眉心,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
庄承伟上学期的出席率很正常,连病假都没请过,整体状态良好,不像家里遭逢钜变,需要一边上课,一边照顾家人。
「小阿姨是什麽情形,需要你在家照顾她呢?家里面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吗?」他没有立刻提出质疑反驳学生,反而流露出淡淡的关心,为语气添了点柔软。
「其实……是我从这学期开始住在小阿姨家里。」庄承伟搔了搔头,万分迟疑,鼓足了三次勇气,才决定把家丑外扬。「我爸被公司外派到越南驻厂,可能要一、两年才有办法调回台湾,我妈怕我爸不小心来场越南情缘,申请家属陪同一起过去了。临走前把我托给小阿姨照顾,可是——」
他忽然之间找不到形容词,像噎了颗鸡蛋,不上不下的好难过。
「怎麽换你照顾小阿姨了?」萧旭书缓缓开口,一句话解决了他的滞碍。「是出了什麽意外吗?」
「因为我小阿姨太懒、太迷糊了,如果我放她一个人在家,她一定会出事的!」庄承伟怕老师不信,马上举实例证明。「我住到小阿姨家的第一天,半夜就听到砰的好大一声,以为家里遭小偷,出去看才知道是小阿姨出来喝水懒得开灯,结果撞到墙壁。」
「这很奇怪吗?」萧旭书想了想,不觉得是什麽问题。「人在环境熟悉之後,难免会降低戒心,不要以为大人就不会出糗了。」
「重点是我小阿姨的反应太奇怪了,她头上肿了一个很大的包,还流血喔,我看得都痛死了,结果她完全不理会伤口,把撞歪的眼镜扶好就走回房间,连水都忘记喝,我拿急救箱想帮她处理,结果她居然叫我不要打扰她,刚刚那一撞撞出她的灵感,她怕等她不晕了,灵感就不见了!」庄承伟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事後叨念了小阿姨好几天,念到她一出房门看到他,就立刻躲回去。
「喔?听起来与艺术相关?」如果他猜测不错,小阿姨的反应说起来也正常,谁都知道艺术家的世界是反着转的,当然也不是每个都这样。
「她是木雕师傅,而且是日夜颠倒的木雕师傅。」
说到这个,庄承伟就不懂了。「我听我妈妈说,小阿姨的雕刻技术是跟一位刻神轿的师傅学的,照理说小阿姨应该是民俗技艺里的一员,可是从我对小阿姨有印象开始,她雕刻的对象只有猫头鹰呀。老师,你知道有哪位神明的神兽或座骑是猫头鹰的吗?我怎麽想都只有哈利波特。」
他有问过小阿姨同样的问题,结果她丢回一句「我也可以雕猫头鹰神轿呀」,立刻把他的嘴堵得死死的,过两天,客厅桌上真的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神轿,吓得他差点跪下来膜拜。
「这我就不清楚了。」萧旭书倒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他不是个会把话讲死的人。「我们以後再讨论,重点是你为何不想参加晚自习?我若只跟教务主任说你要照顾小阿姨,他肯定会追问细节,你小阿姨之前是一个人独居,证明她有基本的生活能力,实在无法成为正当理由。」
「真的不行吗?」庄承伟如丧考妣,好像事情严重到下一秒就有电话进来,说小阿姨出事了。
「晚自习才三个小时,小阿姨并不会在短短时间内就有生命危险吧?」萧旭书虽然觉得他反应过度,然而不知道实际状况为何,不能妄下判定,万一真的有什麽意外因为他一时疏忽而起,到时烙下一片疙瘩,谁都难受。「还是小阿姨有什麽情况,让你不得不留在家里呢?」
「她……她不按时吃饭,吃饭也不专心,没人盯着,我怕小阿姨会拖到我晚自习回家才吃第一餐,所以……」庄承伟越讲声音越小声,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了,又如何说服老师在同意书上签名盖章。
「小阿姨知道你不想参加晚自习的事吗?」
「……不知道。」他怕老师以为他说谎,着急地想要解释。「老师,我说的都是真的,小阿姨真的散漫得很夸张,连我妈都担心她洗澡淹死,把她家的浴缸拆了!我妈把我托给小阿姨,其实是要我照顾她,我真的不能参加晚自习!」
「你别紧张,老师没说不信你,只是你的情形特殊,不是我说了算。」他很想给个方便,不过这种事情不是基础数学,加减乘除後,必定有个标准答案。
他不只要顾及庄承伟的心情,还得为小阿姨的立场以及日後他们两人相处的气氛着想,连卧病在床、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家都想守护他们仅存的尊严了,更何况是名活动自如的成年人?在得知孩子因为担忧而影响学业的当下,不是欣慰孩子长大,而是哭笑不得,或是被质疑的气愤吧?
萧旭书推了下眼镜,淡笑地说:「我得联络小阿姨,你有她的电话吗?」
「我……老师,一定要吗?」庄承伟很为难,支支吾吾地就是报不出号码,紧张到看见桌上散放的纸张及书籍,克制不住地整理叠好。
萧旭书默默地看着他洗练的动作,想想庄承伟在班上的风评,向来就是以热心、主动关怀别人着称,也难怪这孩子会因为小阿姨粗枝大叶的生活态度而忧心忡忡。
「我还是得提醒你,若在学校发放的晚自习同意书上勾选不参加,需要家长跟导师的签名,才能转到教务处。」萧旭书抽出资料夹,拿出空白的同意书指给他看。「对於年级前四十名的学生,导师除了写上具体的理由之外,还得联络家长确认情形无误,才能在同意书上签名。」
他实在不忍说,这孩子还在天真得很美好的时节,简单地用单一角度去解读一件事,而忘了很多事情,即便自己看不惯,也只能冷眼旁观,而世人对这种举动有其定义,那就是尊重。
「不能通融吗?」庄承伟脸都绿了,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层!
「承伟,你想过吗?你小阿姨的心情?」萧旭书靠上椅背,双脚交叠,双手自然交握,垂放到腿上,笑容浅浅淡淡的,像跟同辈朋友讲话般一样放松。
「小阿姨的心情……」他愣住了。
「瞒着她来说这些事好吗?」他抄过桌上的原子笔,状似随意在指间转着,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沈地说:「老师不怀疑你对小阿姨的关心,可是你用错方法了,你该让小阿姨知道她让你不安的地方,看她能不能调整生活模式,而不是把学校的活动或是你私人的活动撇开,只为了把她盯在眼皮底下,等你爸妈从越南回来,你还有办法盯着她吗?」
老师的通病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没办法背对方一辈子,就要教他下来,自己用走的。
而且在他听来,小阿姨的状况也不是很糟糕,现在不是很多人都是这种生活模式吗?一台电脑跟一条网路线就能称霸全世界。
「那我该怎麽办?」庄承伟活像迷途在汪洋中的小船,只能倚靠萧旭书这座灯塔,双眼晶亮地盯着他,好像所有问题在他这里都能迎刃而解。
「给我小阿姨的电话,让我跟她说明情形,请她配合。」
庄承伟有些犹豫,可是头都剃一半了,现在喊停也来不及。「小阿姨的电话是——」
听他报出一串号码,萧旭书抽出学生档案,按座号翻到庄承伟的资料,记入联络方式那栏。「有手机吗?」
「没有。」庄承伟摇头。「小阿姨基本上都在家,打这支电话就找得到人,只是小阿姨常常迷迷糊糊起来接电话,讲完就忘了……」
本来小阿姨连座机都不装的,是他老妈上门逮人逮了三次,受不了才买了电话安到小阿姨家里,不过好像没什麽作用,还是得三天两头上门逮人。
「我明白了。」萧旭书看了下手表,接近六点,按照学生正常上、下课的时间,庄承伟这时候也差不多该到家,把人叫起来了。
他拿起桌上电话,拨出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
「请问是庄承伟同学的阿姨吗?我是他的导师,萧旭书。」他语气轻柔,完全没有久候的不耐。
又等了一段时间,电话那头才传出弱弱的回应。
「……原来电话真的有响喔。」
萧旭书愣了一下,一是因为她的开场白,二是因为她的声音相当稚嫩,要不是事先知情,还以为接电话的是庄承伟的表妹。
「承伟在学校发生什麽事了吗?」话筒传来大大的哈欠声,混着困意的声音更显年轻。
「他不想参加学校的晚自习,来找我商量,不过这件事需要家长同意。」
「可是承伟的爸妈都不在国内——啊!」电话那头不只传来惊呼,还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抱歉、抱歉,打破水杯了。那个……可以由我来签同意书吗?」
她应该可以充当一下家长的角色吧?虽然说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要当代表。
「可以,但要载明理由。你知道承伟为什麽不参加晚自习吗?」萧旭书指尖轻握笔尾,在桌上无意识地打着节拍。
接起电话没多久,就体会到小阿姨的迷糊,感觉起来她的人生,应该是小意外不断吧,难怪庄承伟放心不下。
「是——」对方想了一会儿,语气骤沈,紧张兮兮地说:「因为学校有鬼吗?」
「……」应付过不少家长,萧旭书心里自有一套锦集记载家长可能会回什麽话,但他可以保证,学校有鬼绝对不在清单之中。「不好意思,忘记请教你怎麽称呼?」
「喔,我叫范帝雅,范谢将军的范,上帝的帝,高雅的雅。」她听见纸笔书写的声音,心里有些小小紧张,就好像以前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时一样。
「好,范小姐,首先,我要向你声明,学校没有闹鬼。」萧旭书轻笑一声,没有忽略庄承伟想钻到地板下的羞愧。「其次,承伟申请免除晚自习的理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今年是最後一年基测,万一发挥失常,明年打算重考的话,还得适应新的制度,所以我想跟你协商一下,看能否彼此配合,避免这部分的风险,不是需要你一张同意书就好。」
「唔……」她无奈地抓了抓头。「如果是因为我的关系,我只能说,是承伟的小老头症发作了。我自己一个人住都好好的,也没出过什麽大事,他才来跟我住两个月,就开始担心我随时会暴毙在家里,我真心觉得他自己吓自己的成分比较大。」
「嗯……他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没错。」萧旭书微微地笑眯了双眼,庄承伟的恐惧就像出门了、却不确定瓦斯炉上有没有煮东西的家庭主妇,最後联想到的画面都是房子烧起来的惨况。
「也不能说承伟爱操烦的个性不好,他住到我家後,我也尽量配合……嗯,他的改造,可是我没有想过会因此影响到他的课业。」要不是没相熟的亲戚,她真的想把庄承伟托给正常作息的家庭。「我一个人没问题,真的!如果老师担心他基测成绩,就请让他参加晚自习。」
「承伟没办法安心,晚自习再久,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范小姐,你介意我家访吗?」他得实际勘查情况,才知道要如何取得平衡点。
「……这也太麻烦了。」范帝雅头都痛了。
「择期不如撞日,今天晚上可以吗?我刚好可以送承伟回去。」萧旭书也觉得麻烦,可惜职责所在,免不了这步骤,庄承伟的理由根本没办法过教务主任那关。
「好吧。」她知道庄承伟功课很好,这件事不早点解决,导师之後,应该就是教务主任、校长之类的人物指名挑战她吧。
为什麽她会跳过如此多道人生程序,直接烦恼一名国中考生了呢?
「好,那我们晚点见。」挂上电话後,相信庄承伟已经听得一清两楚,萧旭书就不再复诵,直接整理桌面,拿起车钥匙准备离开。「我陪你回教室拿书包,走吧。」
「会、会不会太麻烦老师了?」庄承伟有点恐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不会,这就是导师的工作。」萧旭书笑了笑,虽然他也觉得家访很麻烦。
「对了,我忘了跟老师说。」庄承伟很愧疚。「我妈说我小阿姨的回路装在火星,她思考逻辑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她刚才说学校有鬼八成是认真的……」
萧旭书顿了一下。「好,我明白了。」
原来他遇到一个世界反着转,还转得特别快的艺术家。
范帝雅所住的公寓外观乾净新颖,座落在巷子内,离主要干道有一小段距离,即便现在是最热闹的时段,一进大门,几乎将尘间喧嚣隔绝在玻璃门外。
在注重隐私及安全性的现代风格影响下,萧旭书随着庄承伟的带领,通过了三道电子感应设备才来到八楼,占地不小的建筑,一层只有两门住户,大气又不失细腻的设计,实在不像庄承伟口中的小阿姨会有的生活水平。
萧旭书回想起电话里的她,声音虽然生嫩,内容却极有条理,个性迷糊懒散,但不难沟通,就不知道她实际上的生活态度,是如何把庄承伟吓得草木皆兵?
当然,以上的评论是除去学校有鬼那一点。
庄承伟开了门,看到漆黑一片的室内,无力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他默默地开了灯,拿出收在鞋柜里的室内拖鞋,放到萧旭书前面。「老师请进,随便坐,我去泡茶给你喝。」
「谢谢。」萧旭书脱下外套挂在手臂上,坐进客厅沙发,姿势优雅得彷佛猫公爵一般,不禁让人在他身上多流连几眼。
「老师请稍等一下,我去找小阿姨。」庄承伟端上现冲的清茶後,才转身走到一扇原木门前面,上头挂着猫头鹰的木雕,圆滚滚的样子很讨喜。他敲了敲门。「鸭鸭,我进来喽。」
他打开门,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萧旭书就见他探也不探地把门带上,转向客厅另一头的阳台。
庄承伟唰地拉开让晚风轻吹起下摆的落地窗帘,萧旭书清楚看见阳台摆了张大藤椅,上面蹲了个人。
没错,不是坐,是蹲。
「你又在这里装猫头鹰!」庄承伟一手拍上额头,明明知道老师要来家访,今天就不能先忍一下她的怪癖吗?
范帝雅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很委屈地说:「我没有装啊……」
「好啦,我知道你没有装,你是只好可爱、好可爱的猫头鹰喔,可以麻烦你先变回人类吗?老师在等你!」他咬牙切齿,唰地拉回窗帘,瞬间像老了几十岁一样,拖着脚步走回客厅,冲着萧旭书苦笑。「老师见笑了,我小阿姨常常用这种方式寻求天地间的灵感,呵呵……」
他把毕生的力气都花在最後的呵呵上了,现在真想倒地死去。
「我没有装啦。」范帝雅随後走了出来,有些气呼呼的,也有些委屈,现在还不到她的工作时间,她就习惯窝到那里去,承伟明明就知道,今天为什麽就生气了?又不是找不到她。
范帝雅走进来时,只穿了一脚有着猫头鹰的室内拖鞋。背对着她的庄承伟没看见,而萧旭书则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你好,我是承伟的导师,萧旭书。」他站了起来,笑着向范帝雅介绍自己,决定忽略他所看到的事情。
「你好。」她搔了搔头,第一次充当家长,新手上路尴尬多,真不晓得该说什麽好。她对着手指,期艾地问:「那个……承伟的事情……」
「鸭鸭,先让老师坐着。」庄承伟回头提醒他少根筋的小阿姨,一看到站在日光灯下的她,左脚赤足,窘到血全往脑门冲了。「你拖鞋怎麽少一只?」
「找不到。」范帝雅不以为意,啪哒啪哒地趿着单脚拖鞋,窝进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双眼无辜地看着他。
「找不到你就换双穿呀!」庄承伟气呼呼地找来另一双室内拖鞋摆到她面前,顺手把客厅桌上的报纸杂志叠整齐後,收到桌子底下。
「其他的没有猫头鹰。」她摇摇头,拒绝庄承伟的好意,把猫头鹰拖鞋换到左脚,诚恳地说:「其实我可以换脚穿,你不用麻烦。」
萧旭书轻轻地笑了声,真心觉得她理所当然的反应很有趣。
庄承伟突然很想一头把自己撞昏,眼不见为净,这情形真的太丢人了。
「啊!」范帝雅冷不防地站了起来,庄承伟要她先让老师坐下,结果是她先坐下!她紧张地仰望着比她高上许多的萧旭书,笑得牙不见眼,表情看起来却无比僵硬。「老师请坐。」
「谢谢。」萧旭书朝她笑了笑,眼神很柔软。明明是些小事,由她表现出来就是特别有喜感,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她很像卡通人物?
他坐进沙发,双脚交叠,不着痕迹地观察起范帝雅。她长发及腰,蓬松的自然鬈让她的脸蛋看起来很小,木质的大框眼镜几乎挡去她一半的脸,厚重的镜片更说明了她近视不浅,幸好鼻子没让眼镜压塌,依旧挺直。眼睛看起来小小的,有点泡泡眼。
常年不晒太阳的她,皮肤偏向病态的白皙,衣着又很另类,麻、棉的衣料,又多重穿搭,天蓝色的长版上衣外着白色蕾丝罩衫,搭配碎花格纹长裙,脖间又绕了乡村风格的围巾,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有分量。
她看着桌上只有一杯茶,皱着秀眉,可怜兮兮地看着很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外甥,弱弱地问了句:「我没有吗?」
「你好意思!」庄承伟气归气,还是进厨房帮她泡茶了。
看着风风火火踩进厨房的庄承伟,范帝雅默默地窝回沙发上,不晓得该怎麽开口,只好跟萧旭书两两对视,从视线中让他明白其实她是有把他看在眼底的。
一般人其实不太能顶得住旁人毫不避讳的注视,尤其此刻两人并无交谈,萧旭书却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已经习惯几十双眼睛同时盯着他看的场面,再加上她的目光很单纯,没有让他不舒服的色彩,而且她的反应还满可爱的。
可以感觉得出来,她不是很习惯跟人相处,但她不怕生,只是没人主动,她就一个人窝着,就像不倒翁,戳个两下才会摆荡,只是她朝哪个方向倒,没人预测得到。
范帝雅原本只是盯着他看,不知不觉,双眼就开始描绘他的模样。她生活圈很小,看过的人不多,萧旭书无疑是她见过长得最细致的人。
眉毛顺着细长的眼型,微微地弯着,前额落了几绺碎发,触及他脸上的胶框眼镜。隐在镜片後方的瞳眸像两池冷泉,幽幽地映着宛如树影的碎发,在他的注视下,不管多大的喧嚣,都能在几分钟之内,悄悄平静下来,也让人有种无法遁逃的错觉。
他鼻梁很挺,鼻骨中间微突,这一处恐怕是他脸上最为粗犷的地方。唇形秀致,笑起来很好看,轻轻柔柔的,像抚过树梢的风,让人心旷神怡。
他穿着简约,素白圆领棉质上衣、褐色长裤,袜子是中规中矩的黑色,而他全身上下最亮眼的打扮,应当是他一身书卷气及从容不迫的自在感,完全感受不出他此刻正待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呐,你的。」庄承伟在她面前放了只猫头鹰的马克杯,还放了一盘巧克力饼乾,怕她一口气拿起来灌,他特意泡浓再冲冷水,调成恰好暖手的温度。「你不要一直看着老师,很没有礼貌。」
「喔。」范帝雅也很听话,转过头看他。
「也不要一直看着我!」庄承伟很怕小阿姨盯着他看,不晓得是不是猫头鹰装久了,她的眼神带着相当透骨的洞悉力。
范帝雅只好泪眼看向天花板。
「呵——」萧旭书掩唇,忍不住笑了出声。这就是她在电话里说的、尽量配合庄承伟的改造吗?难怪两人的频率一直衔接不上。
「老师……」庄承伟都要哭了,好怕萧旭书以为他们一家都不正常。
「没事,你别紧张。」萧旭书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庄承伟,笑容和蔼到都快能杀菌了。他对着范帝雅说:「范小姐,晚自习的时间是六点半到九点半,预计回到家的时间是十点左右,假设你下午六点起床,中间这四小时,通常你都在做什麽?」
范帝雅仔细地想了想,最後挫败地说:「我没注意。」
「你知道吗?」他反过来问庄承伟。
「……我也不清楚,好像就发呆,不然就是装猫头鹰吧,鸭……小阿姨差不多到十一、二点才会开始工作。」刚起床这段时间跟游魂似的,在家里很没存在感。
「嗯。」萧旭书浅浅地应了声,又问:「范小姐有病史吗?心脏病、哮喘、癫痫,还是抑郁症?」
「没有。」她指了指鼻子上的厚重眼镜。「大近视算吗?」
「眼镜拿下来的话,算。」他笑了笑。「范小姐在家受过最严重的伤是什麽?」
「烫到手指头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圆滚滚的很可爱,没有疤痕。她愤恨地说:「那次真的很严重,痛到我一个礼拜不能拿雕刻刀,从那天起,我就不碰瓦斯炉了,手指头不能动的感觉真的好可怕,遇到世界末日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麽严重?」萧旭书惊讶地推了下眼镜。「听起来范小姐还满爱护自己的。」
甚至因噎废食,连瓦斯炉都不用了,听起来实在有些……傻劲。
「当然,手是我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她伸出双掌,像小朋友跳舞似的,在他面前转了转。
庄承伟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默默地转过头去。
「也是。」萧旭书点了点头,指间轻刮了马克杯的杯缘,状似无意地说:「范小姐的身体没有大碍,独自在家也没有危险,为什麽你不能参加晚自习呢?」
庄承伟突然被点名,已经作好心理准备的他,还是愣愣地说不上话。
「我也想知道为什麽耶?我明明就好好的。」范帝雅双手捧起猫头鹰马克杯,被呼吸冲起的热气雾了她的眼镜。「好奇怪喔。」
「你还敢说!是谁三餐不正常的?是谁连吃饭、喝水、走路都会发呆的?是谁三次出门两次忘了带钥匙的?如果你谨慎点、仔细点,我根本不用那麽担心!」庄承伟恼羞成怒,後半段几乎用吼的,带着激动且无奈的斥责,让萧旭书不禁多留了点心眼。
范帝雅低下头,把马克杯放到桌上,声音闷闷平平的,听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似乎就这样默默地接受了外甥对她的评价
「你看要跟外公还是外婆住,我帮你打电话。」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络爸妈了,也不晓得他们的手机有没有换。
「我不要!」庄承伟站了起来,双手握拳,显得很慌张。「我跟他们家里的人又不熟,而且我走了,你怎麽办?我怎麽跟我妈交代?」
更别提外公跟外婆十几年前就离婚了,还各自组了家庭,他不管到谁的家都很尴尬。
「你不知道怎麽跟你妈交代,我又怎麽跟你妈交代?因为我的关系影响到你的课业,你就真的不适合住在这里了。」范帝雅沈沈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有气无力的。「我都几岁了?以前从没人这样管我。」
「我——」闻言,庄承伟眼睛倏地红了,不知道怎麽回话,只好藉故离开现场。「我去煮饭。老师今天留下来吃吧,三个人比较好煮。」
说完,他也不给萧旭书回答的机会,就一溜烟地逃到厨房。
萧旭书回头看着蹲在冰箱前选食材的他,背影落寞可怜,忍不住为他说几句。「他也是好意,这年纪的小孩很难得。他被爸妈留在台湾,说不定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才过分关注你的生活,他还没有适应过来,你又把他扔给外公、外婆,会让小孩子觉得他是多余的。」
「……嗯。」范帝雅把头埋进膝盖里,配上她厚重的头发跟宽松的衣服,还真像一只猫头鹰。
正当萧旭书还想说些话缓和一下她的情绪,就见她冷不防地抬头,双手握拳,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去跟承伟道歉好——啊!」她起来得太匆忙,一不小心又踩到裙摆,整个人往桌面上扑。
萧旭书眼明手快,两手往她胁下一撑,居然轻轻松松地把她托了起来。
「原来我这麽轻喔?」范帝雅吃惊地眨了眨眼,她脚还离地呢。
「是不重。」不过也没有轻到哪里去。萧旭书後面隐而不答,仅剩微笑。
「发生什麽事了?!」庄承伟举着锅铲,慌慌张张地来到客厅,正好看见萧旭书轻手放下范帝雅的画面,吓得他不敢再前进一步。
「我站起来的时候差点跌倒,是老师接住我的啦。」她搔搔头,笑得有点憨。偷偷地看了眼萧旭书,发现他表情没有异样,她也跟着理直气壮起来。「其实也没什麽啦,重点不是这个。」她趿着单脚拖鞋,走到庄承伟面前,左歪头,右歪头,发现她很难开头。
「老师,我要怎麽说?」她皱着一张脸,回头请教萧旭书。
「你自己想,这样才显得有诚意。」萧旭书笑着说道,完全不想当狗头军师。
「啊……」范帝雅嘴巴开开合合,无奈发出来的都只有单音节,最後她受不了了!「承伟,你会心电感应吗?」
「……」萧旭书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这要求新颖到开了他的眼界。跟她一比,他家里那位隔三差五就被牛群踩过脑袋的大哥,似乎好了那麽一点点。
庄承伟当然也不想理她。「我回厨房了。」
「等一下啦,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她不想让外甥有被人当皮球踢来踢去的感觉,那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她不是故意要把他丢给外公、外婆的,是不想他在这里难受,可是想到他去外公、外婆那里也不好过,就觉得她这说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等你想好再跟我说啦,不然我锅里的高丽菜都要发芽了!」他知道范帝雅的毛病,如果她想法没有理顺,根本没办法用语言表达。
有时候她会把心情反应在作品上,透过讲解设计理念来让旁人明白她的想法,不过有时候她只是直觉式地把当下的心情化为灵感,在讲解设计主轴的时候,自己也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只是等到那时候,他锅都烧乾了。
庄承伟转身要进厨房,手里的锅铲却无预警地易了主。「老师,你要干麽?」
「我煮饭,你们两个好好在客厅彼此感应吧。」事情还没处理完,他不好意思留下来吃白食,动个手,换他心安理得。
「你会煮饭?」
「老师要煮饭?」
范帝雅跟庄承伟吓得嘴巴大张。萧旭书长得斯斯文文的,手指修长纤细,实在很难想像他在厨房拿菜刀、拿锅铲的样子。
虽然他们现在看到他拿锅铲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违和感,只是直觉他就不是个会进厨房的人,最多、最多就冲杯咖啡。
到底萧旭书会做出什麽样的菜?
这个问题像一颗落地生根且发芽茁壮的种籽,范帝雅跟庄承伟互相看了一眼,决定猫到厨房门口,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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