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的爷儿们,通常只在晚膳时候才会进饭厅一起用饭,其它时候大都在自个儿院落内摆膳,只是她实没料及,『凤鸣北院』的用饭时,会是如此光景!
苗三爷喜拿主子势头欺负人,这时又毫无主仆分际,她都……都被他搅晕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进他碗里。
他没再言语,只精准端起面前的碗,静静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侧颜被粥里的热气烘出淡淡暖晕,嘴角下方的小痣无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难,喉咙还得偷偷吞咽。
她内心尚未唾弃完自己,他已食饱。虽不太挑食,食量却小,仅用了一碗粥和几箸菜而已。 她伺候他喝了些温茶,本要接着帮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却道:「随我来。」
他手持盲杖,领她从北院后门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墙外,循小径而上,陆世平回首可望见不远处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风沙沙响动,却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来……她已知他要领她去哪里,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过一下,手心微汗。
翠围琴阁,音环九霄,她终于能窥他『九宵环佩阁』里的奥妙。
足尖踏进琴阁之际,她整个人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全在打颤,细细轻轻颤抖。
当她随他进入阁中藏琴轩,见到他所收的十三张名琴,她脑子发热,心更炽。
眸光静却激切地一一扫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后的置架上看到两张再熟悉不过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雾。
「你在哭?」苗沃萌微侧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没……」她忙否认,鼻音略浓道:「奴婢……没事干么哭?」
「也是。」他语气更淡,听不出真意。
她无暇去猜他思绪,稳了声嗓问:「三爷领奴婢来这儿,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顾,从今日起便交给你了,能做吗?」
她湿眸略瞠,定定望他,颊面渐红。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烦的一扬。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点头如捣蒜,两颗泪珠子立时滚出眼眶,她嘴却咧得开开的。
「能做这事,让露姊儿这般快活吗?」他冷不防地问,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极而泣了?」
「都说……没哭。」她深深呼吸吐纳。「三爷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听话照办,尽力办妥,没什么快不快活的。」
他静默了会儿,最后仅淡哼一声,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陆世平鼓起双腮,鼻翼微微歙张,被苗三爷仿佛吋时都在试探的手段弄得有些来气,却也只能闷受着。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气。
「既是听话照办,那就做吧。竹僮们该是把工具都收进柜中了,你自个儿找找。」抛下话,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长榻,不再理会她。
因见了他珍贵收藏而激荡不已的一颗心至此已稍平复,陆世平眸光犹追随他,见他坐上榻边,脱了丝质墨履,她不自觉便走近过去,蹲下来将他的墨履摆好,还厢手接过盲杖,搁置榻边角落。
她沉默做着,苗沃萌亦无话,只是当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张俊颜时,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爷还需要什么?奴婢替您取来。」她呐呐问。
「不必。」他答得平淡,两腿已盘坐榻上。「我要的东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摸索着揭开一张青布盖子。
那张青布盖子从她进来时就摊开、占去一半的长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盖住什么,毕竟那十三张名琴、包括出于她双手的『洑洄』和『玉石』,早占满她心思,哪还能分神去想青布盖子下的事物?
然,此时掀开一看,她脑子里似又轰地一声,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从火堆里抢出的木头,还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两眼再往他脸上溜去,他像等她说些什么,但她抿抿唇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爷若有吩咐,唤一声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庞,淡笑应了声。
这一边,陆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头,痴痴张望那块熏焦的木头。
不成的!不能胡思乱想!
她犹记得当日他所言--
即便是块破木头,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
木头落在他手里,他会待它很好,她没什么好担心。
深吸口气,她拍拍脸稳心,开始往角落矮柜里翻找。
果然竹僮都将工具收在里边,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还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垫、细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将所需的物件摆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从第一张架上搬来那张名琴。
琴名『若涛』,她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碰上它时:心里满怀虔诚。
她将琴仔细搁在铺了毛垫的案上,用小挑子理着琴首轸池和琴尾龙龈处的赃污,她心想,清理完后还得用细棉布沾点木油, 好好帮琴身「浴洗」兼「滋润」个几番,务必让整张琴回复光彩。
她做得认真忘我,直到脸容陡扬,这才不经意瞥见临窗而坐的苗三爷。
她登时一愣,因真的忘记轩室中还有他相伴。
只是这么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时间竟难移开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揺晃,绿绿幽幽,飘渺洒脱,他一身浅青盘膝而坐,怀中是那方奇木,尽管丧失目力,一双涧水澈目仍定定锁紧怀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头上的焦黑,刨下极薄的一层。
木头渐渐露出原材颜色,是红杉,枣红偏沉的色泽更是红杉中的极品。
如此的一幕,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识怕惊扰此时的他,心绷得有些泛疼,亦担忧他手中刨刀一个不小心要弄伤自己。
幸得自始至终,他手一直很稳,稳稳按住木头,稳稳刨削。
她见他放下刨刀,心神跟着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气,却见他再摸起一根小篾刀,刚落定的心「腾--」地又被吊高。 苗沃萌不知是否觉出什么,身姿未变,俊庞犹垂,却淡淡抛出话--
「事做完了?」
「呃……还、还没。」喉儿一紧,嗓声更沙哑。「……就做。正在做。」
她赶紧收回视线,重新将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涛』,取棉布沾木油、仔细打着一层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剥离声细微响起,她一直倾听,然后时不时以眼角余光扫去,偷觑他的举动。
渐渐,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静若水,让她渐又寻回专注:心无旁骛。
翠影格窗下的长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顿,俊庞犹自轻垂,脑中却已翻过无数思绪。
她是识琴、懂琴的,且还是个中高手,要不踏进这『九宵环佩阁』时,也不会激切到难掩紊乱气息以及发颤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这些琴,在双目未盲前,向来由他亲手整理,之后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们去做,然,理琴、养琴的功夫不一般,两个孩子学得还不到火候,而她,这个古怪的露姊儿,他状若随意地问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语调欣喜高扬……她竟没问他一句该如何做?从何着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动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谜题,一点一点寻到提示,然后推敲她。若向她开口要答案,他便输了。
所以留她在身边,他总会看清她的。
他不会输。
陆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将『九宵环佩阁』里的十三张名琴全数「滋润」了。
配置来『凤鸣北院』的这些天,她身份是三爷院内的贴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内寝外的隔间。
那个小所在算得上宽敞,也留着两扇窗,但出入都得从主子的寝房进出,睡时就拉起一长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里叫唤。
然,虽说她是三爷的丫鬟,但一些贴身服侍的活儿现下仍由竹僮们分工了,她顶多帮忙整理床被、用膳时替主子布置菜色, 然后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拢苗三爷又密又长的柔发时,接过梳子替爷束发戴冠。或是竹僮没系好爷的腰带时,再换手环过爷的腰,心动明明地嗅着他身上檀香,重新帮他理过。
北院里的琐事,她这个丫鬟没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爷拎往『九宵环佩阁』,那里的活儿当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养琴,还有满满一室的琴谱需整理,遇到日阳露脸,也得乘机晒书。
换了个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长青院』请安时,她这个『贴身丫鬟』也跟着去,他苗三爷都得挨太老太爷好几颗白眼。
任凭老人家如何刁难叨念,他就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脾气好到惹人落泪。
假的!
但假得……欵,当真好看。
反正由着太老太爷斥责,他静静受过,『松柏长青院』这边便算揭过了。
然后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虚。
进『凤鸣北院』的第三天夜里,她开始「夜游」。
「夜游」的目的--偷偷协助眼盲的苗三爷将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将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后真睡着了,还好又自个儿醒来。
如过去几晚那样,陆世平掀被起身,蹑手蹑脚从隔间溜出。
她不敢走近内寝里侧那张大榻,朦胧间,见那半透明的垂幔后床被隆起,静谧无声……苗三爷该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内厅,经过两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隐约可闻鼾声。
她禁不住扯唇,无声笑了笑,随即晃出厅外,连灯笼也免了,就偷偷摸摸从北院后门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径,往翠竹林走去。
这一带湖边上,竹林、白梅林,以及不知生在何处的木稚林,皆是苗家『凤宝庄』的产业。她想,苗家定在外围安排护卫巡守,林子里有无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这几次的「夜游」,倒也没人跳出来逮她。
愈来愈熟门熟路,夜中,纤细身影挪动,不一会儿便抵达『九宵环佩阁』。
推门踏进,她直接走往藏琴轩,走近临窗下的长榻。
她掀开榻上的青布盖子,藉着透进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爷这些天刨出的琴形轮廓。槽腹的底部已刨过,龙池、凤沼、 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记号,该是明日就能下刀凿出。
她张指量了量记号间的距离,确认无误。
随即平掌抚模了会儿底部,用手指感受木头细腻的纹路,略沉吟过后,她拿来刨刀贴在底部某处,又薄薄刨过几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这人在琴艺上堪称全才,鼓弹、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师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现出的风华,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天生如此、天赋难夺,所以师父当年对他才会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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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爷 上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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