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妆花纱幔一挑,顾忍手中端着一盅炖品,从外面进来。
他将手中盅碗放到桌上,拿起一件外裳,走到窗边轻轻替云岫披上,「当心受凉。」
她转过身,小脸微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颜俊,「你怎么会在这里?」
「娘子不见了,为夫的怎能不到处寻你?」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娘子可知道,那日你跑掉了,吓得秋娘?差点就要以死谢罪了。」
云岫脸上一红,愧疚地瞅着他。
「你这一年,到哪里去了?」她轻声问。
「以后告诉你。」顾忍微微一笑,吻吻她的额,「太晚了,你得休息了。」她身子一直不太好,这成了他最忧心的事情。
喝了他喂的半碗参汤,云岫被他抱上舒适的床榻,这晚经历了太多狂喜,疲倦也向她袭来。
小脸沉沉地靠在他硬朗的肩膀,鼻间都是他熟悉的气味,她安心地、静静地闭上眼睛。今夜,没有人再去提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没人纠结于那些仇恨。他们像世间所有的恩爱夫妻,交颈而眠,如鸳鸯。
她睡着了,小脸粉红,唇瓣柔嫩。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如云长发,充满了柔情。指尖挑开丝薄单衣,露出一方单薄纤巧的雪白肩头。
眸光在属于他的娇躯上流连忘返,原来烙于雪肤上的旧日伤痕已尽数消退得,肌肤宛如白玉雕琢,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是他的妻呵……他此生唯一愿意倾其所有,尽心呵护的人;也是他这一生,唯一想要拥有的人。
顾忍很个不愿意回忆过往的人。
因自他记事起,就知道母亲不爱他。
娘亲是西平王府的三小姐,闺名妙音,出身高贵;他的父亲顾颐,满腹学问,却只是厉家的一个小小门客。
整个王府,没有人喜欢他。这些人包括他的两个姑姑,舅父的妻妾,以及他的两个女儿。
他们将他视为厉家的耻辱,轻贱他,甚至仇视他,因为他的出现使厉家成了整个骊京的笑话。
主子都这般待他,那些下人就更不用说了,小时候的他经常被关在王府最偏避的一处院落,他不能随意在府中走动,也没有人来关心他,更多的时候会饿肚子,饥一顿饱一顿成了常事。
而他的娘亲,却趁着青春未过,容顔未老,忙着与风流才子、王孙公子们寻欢作乐,没空理会,更不允许他叫自己一声娘亲。
除了顾颐,偶尔会向他投去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依稀有着同情,可惜却总是会在一阵嗤嗤暗笑中慌张地收回。
在幼小的他眼中,舅父的一对女儿,瑶仙和瑶光,是天下最可怕的恶魔。
表姐瑶仙,生得极美貌,性情看似温柔敦厚、柔弱可亲,其实骨子里却是极狡猾心狠,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来,小表弟,想不想吃这些樱桃?过来呀,姐姐送给你。」美丽纤细的手掌上放着一捧红艳艳的果子,红唇弯弯,引诱着他靠近。
小小的顾忍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盯着那些樱桃,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朝着漂亮得像仙子的少女迈了一步,两步……
谁知他刚刚伸出手,那只纤细的手猛地握成拳,果子的汁液从指缝间滴下,仙子瞬间变成了魔女,她将捏得稀烂的果子甩到他脸上,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嘲讽道:「凭你也想吃皇宫里赏赐的贡品?真是不自量力!」
表妹瑶光没有其姐的心机,她生性刁蛮,更多的是妒忌他的相貌,她最常做的事是命令奴才们按住他,气呼呼地拧着他的脸问:「你长成这样真讨厌,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他的脸,便成了厉瑶光出气的地方,她会用一切乱七八糟的颜色来弄脏他的脸,然后哈哈大笑着让王府的下人们都称他为丑奴儿。
在毫无反抗之力前,他默默承受下来这一切,咬紧牙关地忍受着。
冬天的时候,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是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抱着一只很丑的老猫晒太阳。
那只老猫很老了,老的连抓老鼠都抓不动了,他将自己不多的食物省下来,喂给它吃,替牠抓着身上的跳蚤,看着牠懒洋洋地模样,觉得很开心。
整整十年,除了厉家的主子和奴才,顾忍几乎没有见过外来的人。直到第十一个年头,他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是个年纪跟厉瑶光差不多的小姑娘,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云锦小袄,领口和袖口都缀着雪白的狐狸毛,露出里面浅蜜色金丝绣花罗裙。
因为天气寒冷,她白皙的面颊被风吹的略微红润。
他隔着门缝看着她,猜测她大概是王府的客人,可是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呢?难道是迷路了?
小姑娘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边走边低头在找着什么,偶尔还会走到路边的花圃草丛里,嘴里轻轻发出「咪咪……」的声音。
他立即紧张起来,他认为所有的小姑娘都应该是像厉家姐妹那样的,而且她似乎比他的那对表姐妹长得更加可爱漂亮。
他不敢出声,趴在门缝边警觉地盯着小姑娘的一举一动。
「啊,你在这儿呢!」忽然,她欢呼一声,朝着草丛里小跑过去。
他想,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啊,下一秒,他却瞪大了眼睛。
他的老猫,被她从草丛里抱了起来,这一举动令牠浑身寒毛倒竖。
老猫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厉家姐妹横看竖看牠不顺眼,有好几次都想把牠扔进池塘里淹死。
厉瑶仙的理由是牠太老了,厉瑶光则是觉得牠太丑了。
这个陌生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讨厌牠,想要弄死牠呢?
可是她没有。
她将老猫抱在怀里,坐在门墩旁边的台阶上,一点也不怕弄脏身上的漂亮衣裳。
细白的小手温柔地替牠梳理着被泥巴弄脏打结的毛,嘴里还轻轻说着话,「上次我来做客的时候瞧着你了,所以这回又来找你呢,你过得好吗?怎么看见我就跑呢?」
老猫舒服地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啮」的喘息。
「对了,我今天还给你带了好吃的。」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一层层的打开,老猫闻见了气味,顿时「喵呜」一声,来了精神。
「是你爱吃的,是不是?」她笑着,青葱似的手指捏着一条小鱼乾,放到掌中,托到老猫嘴边。
「你以后见着我别跑好吗?」她仍笑盈盈地对着狼吞虎咽的老猫说话,「前年我跟着祖母去梅花庵里吃素,住了好几天,就和一只小猫做了好朋友,每天都跟牠在一块儿玩,可惜祖母不让我带牠回府里,我走的时候好伤心呢……」
「你有朋友吗?」她问,嗓音里带着丝丝委屈,「我就没有朋友,那些别府的小姐们都不爱跟我玩,她们说我是冷木头……」
老猫突然抬起头,「喵」了一声。
「不过我有两个妹妹呢,她们最喜欢我,下次我央着母亲带她们来看你,好吗?」
清风拂拂,落花满径,在这个冬日的晌午,一人一猫,如此和谐。
他静静地看着,听着她的细语呢喃,心里盛满了温暖。
「大小姐?大小姐……」
远处似乎有下人正寻了过来,小姑娘吓了一跳,赶紧将老猫放到门墩后,站起身,胡乱地拍了拍衣裙,再直起身时,已是娉娉婷婷、端庄规矩的大家闺秀。
顾忍目送着她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离去,再轻轻地拉开院门一角,放老猫进来。
「你今天的伙食倒是好。」他蹲下身,笑着伸手揉着老猫颈脖上的毛。
老猫「咪呜」一声,继续嚼着嘴里的小鱼乾。
他看着出神,心道,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她呢?
第二次遇到她是在第二年的夏天,但顾忍宁肯她没有出现。
那天是舅父的生日,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纷纷携家眷前来祝寿,几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官家少爷们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存在,见他怎么都不肯出小院子,就暗中约定好引他出来。
他们抓了老猫,准备把牠丢到火堆里烧死,他愤怒地冲了出来,却被一帮男孩子捉了个正着。
他们丢下猫,把他按在地上,开始研究起他来。
「哇,他是男的是女的啊?」
「谁知道呀,不如看看他有没有小鸡鸡!」
「好啊,来,脱他裤子!」
顾忍被几个男孩压着,嘴巴也被捂着,还解下他的腰带绑在他手腕上,就要扯他的裤子。
老猫力竭声嘶地叫着,他死命地又踢又蹬,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箝制,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似乎还刻意地扬高了嗓门。
「咦?景老夫人,您怎么上这来了?是不是看这里花开得正好,才把您引来的?不如往那里瞧瞧那棵木绣球去?」
男孩子们闻言头皮一麻,景老夫人?该不会是那个性情刚严,在京里的众多女眷中以从来不私亲、不偏故,一板一眼,严厉的要命的老太婆吧?她怎么哪不好逛,逛到这儿来了?
欺负人的男孩们一哄而散,剩下他被腰带绑着,挣扎着要站起来。
这时,一个身影朝他跑来。
「快!」七手八脚地解了他腕上的腰带,抱起老猫,拉着他便跑。
直到跑进院中,「砰」地关上门,顾忍才发现,原来是她救了自己。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一身月白色绣花锦衣罗裙,纤腰如束,以水蓝丝带轻绾着,恬静可人,双眸犹如一泓清水,真是令人惊艳。
他在她面前丢了脸,一时又羞又愧,可又总是悄悄地偷瞄她,完全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后来他明白了,书中所说的明议动人、灼灼其华,在她身上不外如是。
「嗨。」她蹲着身子,逗弄着受了惊吓的老猫,「没事啦,别怕,以后见着恶人,如果打不过惹不起,就一定要记得躲远些,知道吗?」
他紧抿着唇,垂着头,满脸通红。
从这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岁月流转,他慢慢地长大,相貌越来越出众,渐渐地引起了王府中人的注意。
首先,他的娘亲越发恨他,也许是他的成长代表了她的年华逝去,也许是他的相貌令她想起了过去。
直到有一天她喝醉了,他才惊觉,原来他不是顾颐的儿子,他是娘亲年轻时偷食禁果的产物。
而顾颐,与娘亲没有夫妻之实,却总在他舅父的胯下承欢,他的另一个身分是西平王的男宠。
他真想仰天长笑,难怪娘亲与府里圈养的戏子有染。
接着表姐厉瑶仙的目光开始久久地落在他身上,她开始想方设法地对他好,甚至说服西平王,让他跟自己一块儿上学堂念书,也请了武师开始教他习武。
她开始甜甜地叫他弟弟、叫他忍之,如果厉瑶光胆敢欺负他,就一定会被她整得更惨。于是厉瑶光愤然拿老猫出气。
老猫的屍体被他埋在了小院子旁边的草丛里,当年,那个小姑娘在这里将牠抱起,那种温暖,应该是老猫最为眷恋的吧!
厉瑶光被其姐打得很惨,之后再不敢招惹他,因为她知道姐姐在男色面前,对自己有么多心狠。
他淡淡地瞥一眼身边容光焕发,满眼闪现爱恋的妙龄少女,黑眸深不见底,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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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英雄难枕美人关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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