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四章

  上了年纪的张婶,打从进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大牢后,身子骨便一日不比一日,在野风求了牢头看守后,便一直都在牢中歇息养病。只是众人皆不知,那个成日躺在两人牢房中的张婶,白日里在众人离牢去上工时,她便躺在墙边以银簪挖墙洞,待到野风晚上回牢后,再由野风接手细细续挖,这一挖,便持续了两年,而两年的时光,也终于让她俩挖出了个希望。
  直至张婶病重,而她们身上用来贿赂牢头的银两也已用尽,眼看着张婶这病再不用药恐有危险,野风放弃了再多挖一段时日,好让牢洞大点两人可一块儿逃出去的想法,趁着夜深人静时分,她服侍张婶睡下后,便悄悄钻出了那仅可容她这孩子通过的小洞,摸黑溜进了以往是太守旧居现下却是孟府的别院,一路摸进药房里头,想找些可用的药。
  天色将明时分,收获不丰的野风怀里揣着几块老姜与几根蔘须,偷偷攀上负责运送夜香的牛车混出别院,只是车行不过一会儿便在大街上被拦下,丛丛火把四下高举,大街明亮如昼,接着便是整齐的军队行伍之声由远至近。
  驾车的车夫在士兵的吩咐下,很快即将牛车给引进小巷中以免阻道,紧紧缩着身子的野风躲在牛车的最里处,硕大的木桶遮掩住了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明车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巷外人声逐渐吵杂,不久,种种呼杀喊打与求救之声充斥了整条大街。
  突如其来的事态让人措手不及,野风两手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是把身子一缩再缩,丝毫不敢挪动半分。她不知自己究竟紧绷着身子等了多久,空气中黏稠的血腥气味愈来愈浓重,大街上求救嚎嚷的声音愈来愈少,一日过去,在夜色披着夜纱再次重临人间之时,整座城再次安静得让人慌急,也沉默得教人害怕。
  三日后,大街上再次恢复了生息,饿得发晕的野风这才手软脚软地爬下牛车,手扶着屋墙小心走至小巷口。
  两名兵士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巷口不远处,他俩压低音量的交谈声,一字不漏地落入了躲在巷口的野风耳里。
  「没想到贺员外也得了魂纸……」身材较高的兵士不住地摇首叹气。
  「可不是?」一名靠在墙上,身材较瘦的男子语带讥诮地哼了口气,「这年头,那些个得了魂纸的人就当自个儿是土皇帝了,打下这座县城,砍了孟参军的脑袋就以为改朝换代了?也不想想他同那个孟参军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贺员外的魂纸是打哪来的?」不是听说现在魂纸奇货可居,怎么就这么好运气给他得了一张?
  「听说是花了万两白银自外地买来的。」较瘦的男子神神秘秘地问,「你可知他为唤出魂役付出了什么代价?」
  「那吝啬的老头能付什么?」
  「听说是把他的儿女发妻和一院子侍妾的命都给奉上了。」眼下这消息,贺员外半数的手下可全都知道了,可贺员外却根本就不在乎外人知道,更不管得知这消息的人会不会寒了心。
  身材较高的兵士瞪大眼,「这、这……」
  「他家的下人还说,贺员外有意在咱们这座县城盖座后宫,眼下正在搜捕全城十岁以上的女孩呢,你们哪家有女儿的,可千千万万要将自家的女儿给藏妥了……」躲在巷口偷听的野风,身子软软地跌坐在地上,犹有些不敢置信方才所听到的。
  孟参军死了?这座县城……换主了?
  她一手按着藏在胸口的东西,起身后转头就往小巷里头跑,掐准了头上的日光算好方位,急急地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中钻来钻去,一心只想往位在城南处的大牢赶去,但可惜的是,她还是来得太迟了。
  挤在人群中的她按着急速起伏的胸,两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处原本该有十座大牢,如今却余烟袅袅的废墟。
  听人说,这场大火,连烧了两个日夜这才将将熄灭,野风万万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城主贺员外,率着手下的魂役一破城后,先是杀了孟参军这个魂主,接管过这座县城中所有的兵马,接着便一把火烧死大牢里的所有人,在身旁已经有了一个武功至高无上的魂役后,他已经很满意了,因此他根本就不要什么其他许愿的材料。
  「奶娘……」野风怔怔地在人群中跪下,任由自她衣襟里掉出来的药材掉了一地。
  犹带火光的大牢废墟,在天黑人群散去了后,看来格外妖异恐怖,四窜的风儿勾撩起不肯瞑目的灰烬飞上天际,伴着幽魂般的轻烟摇曳,野风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人间炼狱。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魂役?
  而上天,又为什么要纵容魂纸的存在?
  都因有了魂纸,他们这些无辜百姓,生得似人,活得像蝼蚁,麻木地看着人命就如同地上随意践踏的烂泥。都因有了魂纸,那些不可一世的魂主,披上贪婪的外衣,利用魂役换权换利,用别人的骨肉血亲,换他们的平步青云。
  一袭破旧的外衣披在野风瑟瑟发抖的身上,被残烟余火熏得泪眼看不清一切的她,缓缓回首,一张喜极而泣的脸庞就近在她的面前。
  「姑娘……」
  她眨去悬在长睫上的泪珠,抖着两手紧紧捉住他的衣袖。
  「……赵爷爷?」她还以为他早就同她爹娘一块儿去了。
  「老夫总算是找到你了。」身为太守师爷的赵元广将她揽入怀中,将放声大哭的她抱起,匆匆带着她走入夜色里。
  哭到晕过去的野风是在赵元广的背上醒来的,那日趁着县城易主,县城防守不怎么严密,赵元广背着她混入流民中一块儿出了县城,披星戴月地走了二十几里路,这才带着又饿又病的野风回到县城外的乡下老家。
  野风这一病养了很久,一个月后待她能起身时,赵元广来到她的病床前,为她带来了个消息。
  「县城已经没了。」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都没剩下,半个活人也没有。」刚从邻家回来的赵元广轻抚着她的发,厚实且结满老茧的掌心徐徐在她的头顶摩挲着。
  就着烛光,野风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元广写满风霜的脸庞,听他低声述说县城是如何再易了新主,以及贺员外又是如何在不甘心之余选择了同归于尽。
  「这场魂祸,兴许很快就蔓延到咱们这儿,咱们得事先做好准备。」赵元广将气色好多了的她自床上扶起,眼对眼地凝视着她。
  野风顿了顿,「要逃吗?」
  「逃,一定得逃,不然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有。」太守大人对他有恩,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大人的最后一丝血脉也殁于这场魂祸中。
  野风不语地看他走去一旁拿来几套整齐的男装置在床上,而后又再去取来一柄剪刀。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赵元广不舍地看着她的长发,却不得不硬起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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